被汤翎打发回去写题,汤雨繁坐到书桌前都还在恍惚。
她最是知道老妈有多难说话,以至于做好拉长战线、软磨硬泡的准备,谁承想这么顺利就答应了?顺到叫人觉得不真实。
随之而来的雀跃涌上心头,汤雨繁半张脸都埋进臂弯,手指在日历页上圈圈点点,倒着往回数:还有八天。
就快要五月了。
母女二人在此达成的协议,短暂稀释了家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每晚的宵夜时间,汤翎偶尔会关心她在学校的吃喝,汤雨繁乖乖回答,甚至鼓起勇气将话题抛回去,问起汤翎最近中药喝完没有。
尽管汤翎的答案依旧是“你安排好自己的学习就行,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汤雨繁仍然不可遏制地认为这是妈妈的改变,妈妈的让步。
葛霄的生日正巧赶上夏天头一个节气,温度再如何闹腾,只要一沾“夏天”这个词,回温的步伐就立马由走路变飞奔,花草树木也接棒,迎春花一谢,满目新绿。
这周连日放晴,湛蓝一片天,连朵云都找不着,太阳光就这么大剌剌地往下潵,柏油马路都能给晒化。
这天儿上体育课,简直遭罪。
有前面几排同学当掩体,黄春煦热身操做得懒懒散散,目光绕着前面的槐树打了三圈转,恨不得马上钻到树荫底下乘凉,她打了个哈欠,视线停在站她前面的刘元淑身上。
刘元淑正边拉伸边和汤雨繁聊天,俩人不知道在傻乐什么。
黄春煦一边跟着做振臂,一边望向汤雨繁,她袖口的松紧带可能断了,手一往上伸,袖子直往胳膊肘滑,露出细溜的胳膊。
黄春煦心说她这个儿得多少斤啊。
等热身做完,黄春煦就跟没骨头似的,往汤雨繁身上一挂:“聊什么呢你们?”
刘元淑朝她直挤眼:“汤汤要给人家送礼物咯。”
这个“人家”是何许人也,黄春煦粗略一想就有答案——上次那个男生来找小汤,还是她给让的座呢。
黄春煦也拉长尾音:“噢——”
汤雨繁没接腔,只是笑,她笑起来叫人没脾气,刘元淑没法再逼供,于是扯扯她的校服衣摆:“你到时候可别再穿校服了。”
“真别穿,”黄春煦还勾着小汤的脖子不撒手,“咱校服肥得跟面口袋似的。”
这话没错,高中校服的款式可谓千篇一律,不管你是高矮胖瘦,穿上校服站成一排,那就是面口袋开大会。
她自然把刘元淑的话往心里去。
每天晚上到家直到上床睡觉,就那么点儿时间,汤雨繁写完套卷还要去衣柜前翻一会儿,一件一件往身上套,然后在汤翎喊她去洗漱前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再塞回柜子里。
尽管汤雨繁衣服不少,但款式不多,卫衣大多是基础款,圆领或者兜帽,颜色倒还算鲜亮。裙子嘛,她也有,但这刚到五月,顶天也就穿短袖了。
就汤雨繁这么个选择困难专业户,偷吃串串香她都得纠结清汤还是辣汤,更别提赴约穿搭这种重量级的选择了。
她抉择不出来,就去求助薛润,打了半个小时电话,期间有二十分钟薛女士都在因为她联系自己居然是为和别人出门而气得哼哼唧唧。
纠结到周日出门当天,汤雨繁也没做出决定。
老天赏脸,立夏露晴,温度也怡人,这种天气聚会再合适不过。汤雨繁起了个大早,赶在午饭之前写好今天的文综刷题册。
吃过午饭,她立马钻回卧室,把剩下的英语范文背完。和葛霄约好五点半在二高门口碰头,她得抓紧。
直到把一切都弄妥当,汤雨繁才重新站回门后贴的穿衣镜前,一点一点把头发梳顺。
她给自己编了个散发,取耳上一撮头发往上别,拿小黑皮筋扎住,看着清爽,吃饭时头发也不会跑到嘴里。
汤雨繁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瞧瞧,对自己的手艺十分自豪。
衣服选到最后,她还是穿了新买的薄卫衣,窝在椅子上给自己贴穿戴甲,担心汤翎看见,她就只贴了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剩下的打算等会儿蹲在楼下贴。
这还是汤雨繁头一次戴葛霄送的这副指甲,他品味相当不错,这个颜色好衬人白,长度也不夸张,小小的蝴蝶结镶嵌在指甲上,阳光下一照,闪闪发光。
汤雨繁哼着小调背起包,再次扯平袖口,推开卧室门,客厅沙发上的汤翎随之抬起了头。
从小到大,汤雨繁从不觉得自己和幸运沾过什么边,自然不相信好运之说。
但她相信倒霉,并将生活里不顺意的事情全都笼统推给“倒霉”二字,再不深究其原因。
就比如此时,汤雨繁已经提前完成周末的复习任务,她穿了最喜欢的卫衣,编了漂亮的辫子,还戴上她爱不释手却从没戴过的穿戴甲。
一反往常抄件外套就能出门的随意,她今天努力打扮得精细些,因为这是葛霄的生日会,她要去赴约,一个重要的约。
也许是因为今天实在晴朗,叫人认为这般天气合该与“幸运”或者“顺利”挂钩,所以在汤翎喊住她时,汤雨繁下意识想要直接冲出家门,却还是被汤翎截住,嗓音疑惑又严厉:“你要去哪儿?”
“我同学过生日,”汤雨繁说,“上周我说过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往外跑?”汤翎半个身子都转向她,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我上周说过了啊,你也答应了,”汤雨繁比她更不可置信,“我今天下午的作业都写完了的,模拟卷也刷了。”
汤翎仍然扭着身体,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带了些孺子不可教也的烦躁:“作业写完了就接着往后复习,这还要我教你吗?汤雨繁,你自个儿睁开眼看看,现在几月了?非得要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督促你,你不能自己自觉一点儿吗?”
刹那间,她仿佛被人紧紧掐住喉咙,一口气吊在嗓子眼里,上上不来,下下不去。藏在背后的右手紧紧攥拳,大拇指贴的指甲扎进掌心肉里。
沉默大约半分钟,汤雨繁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妈……可你答应过的。”
“我答应你?你答应过我的事儿多了去了,”汤翎平淡地说,“你还答应过我要考师范呢,就你现在这个状态,你觉得你能干成什么事?”
汤雨繁几乎要被汤翎话里的一串“你”、“你”、“你”给砸懵了,她有这么糟吗?有这么没用吗?她真的什么都没做吗?
她的衣服、辫子和不敢被妈妈看到的那两颗穿戴甲,在汤翎的责问下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失望如一桶冰水,把她整个人浇得透心凉,浇灭了她的欣喜,也浇灭了汤雨繁对她妈妈最后一点隐秘的期待。
为什么又这样?为什么总这样?
好倒霉啊。汤雨繁心里这么想。好倒霉啊。
汤雨繁自认为,她的人生、她的生命里所有事情都像在搭积木,小心翼翼,不敢出半点差池,一块一块积木垒上去,还要保持整座积木牢靠,谈何容易。而她的妈妈就能毫不客气地抽出她的积木——随便哪一块。
而这次,汤翎抽出的是最底部的那一块。
汤雨繁仍可以像面对汤翎从前每一次出尔反尔那样,只是默默掉眼泪,哭得整张脸都红,然后把自己关在卧室,待上一晚上,第二天仍然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否则她能怎样?
汤翎大约也是这么想的:否则她能怎样?
底部的地基一旦抽掉,整座积木不塌才是见鬼了。
汤雨繁深深往回提一口气,藏着的右手慢慢垂下来,她突然有点儿想笑。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这堆该死的积木她还要重新搭吗?她还想搭吗?
比起看着它毁于汤翎之手,在她眼前慢慢肢解,汤雨繁现在更乐意自己推掉它,用力往前一把推掉。
所以她说:“妈,我从来没答应过你。”
“什么?”
“我从来没答应过你,我会去考师范。”
掷地有声,落针可闻。
“你说什么?”汤翎问。
“我说,”汤雨繁一字一顿,“我不会去读你让我考的那个师范大学。”
汤翎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似乎在不解,她闺女,她从小看到大的闺女,虽说小事上会有别扭,但整体还算听话乖巧,现如今怎么敢拿这么强硬的语气顶撞她?
汤翎问:“就因为我不让你去给你同学过生日,你就要跟我抬杠?”
“和过不过生日没关系,”她说,“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去报。”
“你……”汤翎气结,“汤雨繁,我成天在你耳旁说的话你全当空气。文科生哪有理科生那么好找工作?什么叫毕业即失业,你懂不懂?考师范是为了让你以后的生活好过,我费尽心思给你找出路,到你嘴里就成了一句从没打算。我这些年栽培你,让你念书,我以为你会有这眼光,没想到到事儿上你还是迷!”
“妈,你到现在还是不明白我到底想说什么。”
“我没工夫明白!”
“我不是不想读师范,我是不想再让你左右我!”
“我?”汤翎伸手指指自己,“左右你?”
汤雨繁眼眶通红,当即伸手重重抹去眼泪。
汤翎语带质问:“我闲得没事干了,我左右你?我害过你吗?”
“从小到大你让我交朋友吗?我哪一个朋友不是你骂走的?你给我说话的机会吗?你肯定过我哪怕一次吗?让我喘过气吗?”
汤雨繁不断地拿袖子擦眼泪,可她的泪腺像是泉眼,泪珠源源不断往外涌,擦也擦不净,袖子湿漉漉地黏在手腕上,难受至极。
“为什么我连我自己想要读的大学都没法决定?那我这几年读书是为了什么?你不会害我,难道我会去害我自己吗?”
她的委屈埋得太深太久,只是一铲子挖下去就能在顷刻间爆发,可还没等汤雨繁接着说下去,一本书迎面飞来,书角直直地砸到她的头上。
“你闭嘴!”
伴随着纸张哗啦啦落地,空气寂静一瞬,汤翎才再开口,声音都在发抖:“你姥说得真没错……汤雨繁,我当初不如把你拿掉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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