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雨繁此行回来就是来拿钱和身份证,好在这些年有存下些压岁钱,不至于身无分文。
谁知她到家时,汤翎居然还没回来,屋内一片漆黑,鞋柜的钥匙不知所踪。
她取不成手机,又担心随时会撞到汤翎回家,就拿着钱和身份证出了门,思考片刻,汤雨繁还是敲开六楼西户的门。
刘建斌在圻顺工作,离须阳并不近,从前汤雨繁只听汤翎说过远,可没真坐车到过那里去,不知道这个“远”究竟价值几分。现在一查车票,火车要坐一整夜。
这个点,软卧硬卧早已兜售一空,只剩凌晨的硬座。
为这个,葛霄和她争了一路,他不放心她,要跟着一起去,汤雨繁不乐意叫他白搭上这个周末,让他在家好好睡觉,葛霄就说我觉少,周末不困。一句话给她堵得无言以对。
想来,以前每次放学基本都是葛霄等在高三三班门口,倘若哪天他没来,九成九是最后一节自习课上睡死过去了——你管这叫觉少?
汤雨繁吵架向来论理,但葛霄不是,他这一点就特别小孩子气。汤雨繁现在算明白了:只要葛霄想,她死活都拗不过他。
趁着还没到十一点,12306没有停止服务,他俩临时买了两张凌晨一点四十的票,差不多早上六点就能到圻顺。
葛霄随便拽身衣服换,在床前叉着腰站了一会儿,开始思忖着要往包里装东西,什么餐纸雨伞湿纸巾,想了想,还是再塞进一件外套。
火车站人多,葛霄便没舍得背他那只黑挎包,换了一只背包用,无奈其容量没前者充足,衣服塞进去,包面立马鼓鼓囊囊。
他往肩上一背,汤雨繁就有点儿想笑:“你去登山啊?”
背包客左扭扭右看看:“很像吗?”
说着,他抽过握在她掌心的身份证,往自己兜里一塞。
汤勺亦步亦趋地跟在汤雨繁后头,尾巴往她脚脖缠,咕噜咕噜直叫唤。她立即俯下身,摸它的小猫脑袋。
小狸花猫喜欢拿脑瓜子拱人手掌心,这点可能是随了它主人。
原先它身上好大一块秃斑,现已好了大半,只是身上看着没长几斤肉,个头虽然大了一圈,掂着却没什么重量。
汤雨繁坐进沙发,把它抱起来,汤勺就瞪着一双溜圆的大眼,两只爪子要往她肩膀踩,被卧室门口的葛霄制止:“你要是咬姐姐,明天就给你剪指甲。”
一听剪指甲这仨字,猫才磨磨蹭蹭窝回她腿上,不忘转头朝葛霄哈气。
“它饿了吗?”
“刚回来那会儿给它开过罐头了,”葛霄从冰箱拿出两罐饮料,“这小孩不分饥饱,好几次撑到干呕,只能拘着饭量。”
说着,他也陷进沙发,用手指头戳猫的脑门子:“现在你来,它就知道该怎么狐假虎威了。”
汤勺脑瓜上的毛都叫葛霄戳陷下去一块,张牙舞爪地要来啃他。
汤雨繁挎着两爪,把它提溜到眼跟前,揶揄:“几天不见,变这么凶呢汤勺儿。”
小猫顺势就蔫儿了,嘴里叽里咕噜,伸爪摸摸她鼻尖,又摸摸脸颊,随即往她怀里一钻。
碳酸饮料的气泡在舌尖炸开,激得汤雨繁直皱几下眉。
葛霄拿起遥控器,空调温度往高跳上几度,客厅没开灯,只有小厅的壁灯莹莹亮着,电视里在复播《百家讲坛》,正讲到大秦帝国的崛起,这对向来视历史试卷如洪水猛兽的汤雨繁而言足够催眠。
这不没一会儿,葛霄就听见身旁窸窸窣窣,汤勺从汤雨繁身上蹦下来,也没闹醒她,它纡尊降贵地在他脚边绕了两圈,跑到空调风口自个儿寻清凉去了。
他看得十分可笑,抱回汤勺这些月,除了饿肚子,猫才愿意叽歪麻缠他一会儿,其余时间它都是猫主子,誓死不低下那颗高贵的猫猫头。
平常在家里蹿得跟地铁跑酷似的,如此来无影去无踪一猫,今天倒赏脸卖温顺了。
他知道汤勺喜欢汤雨繁,可从前她来,它顶多只是喵喵叫唤两声以示欢迎,如今这么窝在人家怀里,还真是头一遭。
心里这么念叨,葛霄偏过视线。
他家沙发硬,汤雨繁睡得并不安生,眼睫只一个劲儿抖,由电视屏幕映出的灯光一打,在她眼睑落下小片黯淡的灰。
他兀自盯着,出了好一会儿神,拿搭在沙发靠背上的毛巾被,轻手轻脚地盖住她裸露在外的小腿。
都说猫可以感知人的情绪,所以汤勺是知道她心情不好吗?
想到这里,葛霄突然有点儿心堵。
他要是也能靠闻闻看看,就能读懂她在想什么,那该多好。
汤雨繁是被猫拍醒的。
迷迷糊糊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躺了下来,身上盖着毛巾被,鞋也板板正正摆在沙发下头。
汤勺像道闪电似的蹿开,又试探性上前两步,确认这位没起床气,便放心大胆地再往她身上蹭。
电视黑屏,客厅暗得要命,她下意识朝有光亮的地方看去,只见葛霄坐在小厅,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扭头撞上汤雨繁视线,他整个身子往后靠进椅背。
低头,发现脚边多了双拖鞋,汤雨繁一向不和他假客气,趿拉着凉拖,去冰箱冷冻层找冰糕吃:“你上周批的柠檬苏打呢?”
葛霄端着手机探过头,她正蹲在冷冻层前头,一只手挽头发,另一只手颇为享受地往那盒冻羊肉卷上放,看起来热得不轻。
“被我吃完了。”葛霄坦诚道,说完便起身,视频没摁暂停键,叫它独自响着。
他也站在冰箱前,伸手去拢她头发,汤雨繁仍然蹲着,任由他作弄。葛霄简单捋顺几下,开始拿手腕上的头绳尝试绑辫子。
从前见过她绑头,就跟小时候看她翻花绳似的,手指绕发丝,没几下就大功告成。
看起来不难,实际上手却完全不得要领,葛霄又不敢使劲,怕揪疼她,结果扎的辫子松松垮垮,几缕稍短的发丝逃离头绳束缚,混起汗水,黏在她脖颈。
发辫晃悠悠,扎了跟没扎似的。
汤雨繁拿冰好的那只凉爪,反手拍他小腿:“苏打雪糕,雪糕。”
葛霄便俯下身,手臂越过她肩头,耐心地在冷冻层里翻翻捡捡,最后拾出一根巧乐兹来:“喏。”
“我不要这个,”汤雨繁说,“就要柠檬苏打。”
不得不承认,这熟悉的耍无赖语调叫葛霄心安一瞬,手掌心就着她脑瓜呼噜两把:“现在只有这个了。”
他俩十二点一刻出的门。
这边偏,晚上车少人少,足足走出两站路才瞅见有亮着绿牌的出租。跑夜车的司机一副疲惫相,话也不多,问过目的地,车内再次沉默下来。
从这儿到火车站大约半小时路程,在汤雨繁再次陷入昏昏欲睡前,葛霄摇下他那侧的车窗,夜风乍一扑人满面,湿热湿热的,鼻腔一闷,上不来气,还闻到有一股说不出的咸味。
夜幕铺满天,周遭的店面在车玻璃上飞速倒退,汤雨繁抿抿嘴唇,想起年三十那会儿,她上火车站接她爸,窗外景色与此时如出一辙。
没由来地,她心头弥漫起一丝难言的寂寞。
这一整晚,汤雨繁头都是懵的。
不得不承认,这趟出行确实有很大的赌气成分,她大脑一热就要大老远去找刘建斌,结果现在还捎带上一个他。
可汤雨繁自己心里清楚,她就是真的消失几天,汤翎也不会往心里去,更不会费劲去找她。
小时候,汤雨繁浑身的刺儿还没被拔干净,每每和汤翎吵架就少不了离家出走,但她不跑远,就在楼下石桌旁边蹲着玩蚂蚁。
这小姑娘从天亮蹲到天黑,看着妈妈下楼买菜,没一会儿又提着菜上楼,眼睛却瞟都不往她的方向瞟。
最后还是刚下白班的刘建斌把她连拉带哄带回家,她一边哭一边说不吃饭,死都不吃饭。
汤翎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闻言,眼才往女儿的方向一转:你愿意饿死就饿死,嚷什么嚷。考那点儿分你也好意思吃饭?谁逼你了似的。
自那之后,汤雨繁便心知肚明——撒泼打滚闹极端,汤翎不吃这一套。
因为汤翎不在意,所以搞到最后甚至无法两败俱伤,妈妈并不心疼她一天没吃饭,或者蹲在外头受冻,只觉得她活该:谁让你自己不吃饭的?谁让你自己要跑出去的?谁让你和我吵架的?谁让你自己学习不上点儿心的?
汤翎说她活该,这话倒没错,只有自己会因为自己饿得肚子疼而哭鼻子,饿的是她,哭的是她,心疼的也是她,多可笑啊。
后来汤雨繁就再没指望在争执里通过折磨自己而触动汤翎。吵架归吵架,她一顿饭都没缺过自己,汤翎在饭桌上骂归骂,一点都耽误不到汤雨繁往嘴里扒饭。
如此练成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绝技,汤翎就说她确实学乖了,比小时候听话多了。
说到底,她有错吗?
小学,她听同桌小圆脸说她和妈妈吵架,小圆脸离家出走,妈妈就哭,每次她就坐在楼梯间,每次妈妈都哭着出来找她,叫她不要乱跑,跑丢了怎么办。
讲到这儿,小圆脸自己眼睛也红起来,哽咽着说妈妈爱她,是她不懂事,偏要和妈妈吵架。
她说归说,哭归哭,汤雨繁知道,这娘俩下次再干仗,小圆脸还得气得跑了去,她妈妈还得去找她。
但她妈妈爱她呀,所以哪怕只跑到楼梯间,妈妈也觉得害怕,她跑多少次,她妈妈就会找多少次。
八岁的汤雨繁就抠着手指头想,她有错吗?她也想要妈妈爱自己。
她想看看妈妈爱自己的样子。
车拐过最后一个弯,汤雨繁有些恍惚,眼睛闭一闭,再睁开,须阳火车站的钟楼在她眼前缓慢放大。
还好,还好现在她长大了,懂事了,有自己的想法和向往了,这份虚无缥缈的爱,她也并不再需要了。
即使在凌晨时分,车站的人也没少到哪儿去。
须阳的火车站年头已久,这几年也没有要大加修缮的意思,只有一个候车室,几排椅子上或躺或坐,都睡着人。还保持清醒的大多都是中年人,拿着手机大声外放,短视频里哈哈大笑的音效反复重播三遍,才肯往下刷一个视频。
再往里走,横七竖八躺了好几个,都是找不到位置坐,索性枕着自己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躺在地上睡。
他俩绕了一圈都没找到空座位,就在开水机旁边的栏杆上坐下了,期间断断续续有人来接水,有拿着水杯,也有端桶面的。
葛霄摸了摸背包侧面,意识到自己忘带水壶出来,于是问她:“渴吗?”
汤雨繁摇摇头,伸手指指旁边的零售铺:“你想喝吗?那儿有卖水的,我去吧,我兜里有零钱。”
“我也不渴。那水凉,你这两天生理期就别喝了。”说到这儿,他大惊失色,“坏了,你保温杯我忘带出来了。”
“这天儿还用得着保温杯呀?”汤雨繁笑他,“我这会儿不想喝热水,”
“那就先不喝。我带了止疼药,你不舒服就告诉我,垫巴两口面包再吃药,不然得胃疼。”
听到车站广播,葛霄眯起眼睛,望向安检口正上方那块大屏幕,继续说道:“保温杯嘛,一年四季都能用。”
赶在安检前,汤雨繁还是买来两瓶矿泉水,一左一右放在葛霄背包两侧,包当即往下一垂,她以为沉,不肯叫他一直背着,两个人换着背。
汤雨繁五岁,她太姥姥还在世那会儿,他们一家子过年回老家坐的就是绿皮火车,其中细节,汤雨繁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火车上的方便面闻着又香又臭。
后来上学,他们一家人就再没长途旅行过,偶尔几次也是刘建斌带她坐大巴车,跑到隔壁玉衡市一日游。
这算是汤雨繁第二次坐火车,一进入车厢,一股浓厚而复杂的食品味道就极其霸道地占领她的鼻腔——此时此刻,她倒羡慕起葛霄这个鼻炎体质了。
车厢过道就那么窄一寸,也躺的有人,隔几步就冒出条岔出来的腿,几乎叫人没地儿下脚。
汤雨繁的位置挨窗户,葛霄坐在中间,他右手边的阿婆约莫老早就上车了,仰着头,睡出一串呼噜。
要说火车便宜归便宜,挤也是真的挤。
两排六个人面对面,她对面是个看着差不多大的姑娘,睡姿相对含蓄,葛霄就比较惨了,对面坐了个胖大叔,两腿一伸就要蹬到他鞋。
关键是葛霄腿还长,这么憋屈地一蜷,腰杆就只能打直,这座椅靠背还出奇地硬,其弧度简直是反人类的九十度垂直,要是就这么硬坐一晚上,非把尾巴骨坐碎不成。
汤雨繁看他好久没动,原本藏在窄窄小桌板下面的手便摁住他膝盖,朝自己的方向拨。
“过来点儿。”她声音轻得像是呼吸。
葛霄的膝盖只稍往她那边挪了一寸,就不肯再动,迎上汤雨繁疑惑的目光,他眨眨眼,笑起来:“我万一睡着压着你了,就把我叫醒。”
“难,”她拱拱鼻子,故作严肃,“我要是叫了,你不醒呢。”
他思考片刻:“那你就打我。”
“打脸吗?”
“还真狠心啊。”
见他一脸心如死灰,汤雨繁低低地笑。
这显然不是适合互诉衷肠的环境,奈何他俩挨得太近,近到能数清对方的呼吸,近到一侧脑袋,他就能看到她的鼻尖。
彼此都清醒,这沉默就变得突兀,可哪怕距离近到如此地步,他也没有从汤雨繁的表情里看出什么破绽,仿佛她真的就这么平静,这么心如止水,并不未任何人任何事搅起波澜。
还是他根本是被隔离出她的情绪?
在这个夜晚,葛霄第三次感受到这样无名的恐慌。
就像他小时候那么怕黑,灯一熄,他就被包裹地、不由自主地陷入惊慌的泥潭里。而此时葛霄想说些什么,话却卡在嗓子眼里,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式问出口。
汤雨繁倒先察觉了,扭过头,用口型无声地询问:怎么了?
葛霄实在没法对着这么一双眼睛说出什么来,索性掏出手机,打在备忘录,递过去。
——你还好吗?
她略沉吟,在屏幕上打出几个字:怎么这么问?
两个人就这么有来有回地在备忘录上聊了起来。
——我很担心你。
——我没事:-)
——真的吗?
这次,手机在汤雨繁手上停留的时间稍长一些。
——也不完全是吧。但现在还好,真的还好。
拿这两行字朝葛霄晃一晃,她又接着打。
——我并不是非要去济坪理工不可的,我只是不想让别人替我做决定。
——那阿姨帮你报了师范
——他们这两年缩招又提分,我考不上。
葛霄怔了将近三十秒,这着实直白到十分难听了,可话是她自己说的,事是她妈办的,现如今就这么架在中央,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她与他同样无可奈何……可是、可是。
视线再次落在汤雨繁侧脸,目光所及却仍如静水般不起波澜,叫他头一次觉得,她这个人的理性判断、正确抉择实在是大于一切的。
紧接着,一个问题冒了出来:她凭什么要遭受这些呢?
这个问题葛霄答不了,汤雨繁也答不了,恐怕只有汤翎本人才有资格毫不迟疑地说:因为我是她妈,我生她养她,付出了我全部的心血和大半辈子,我做什么决定,都一定是为了她好。
葛霄是个完完全全的情绪操控大脑主义者,所以这叫他觉得有点恐怖。
汤雨繁能在极端情况下快速冷静下来的心态很恐怖,能养出这种孩子的家庭很恐怖,她遭遇的这一切很恐怖。
而汤雨繁并不开心,她每一次哭,每一次面对汤翎的歇斯底里,无疑都在宣告她要反抗,她要脱身,她不要!不要!不要!死都不要下半辈子只活在别人画的蓝图里!这条命是她的,呼吸是她的,大脑是她的思维是她的每个毛孔每根睫毛都是她自己的!为什么只是因为“被出生”,这一生都要“被规划”?!
这让这所有的行为都变作一场计划性的谋杀——谋杀她,谋杀家庭,谋杀母亲自己,谋杀这个家所有人的将来。
她当然有哭的权利,有受委屈之后大喊大叫躺在地上打滚的权利,撒娇撒泼撒狗血撒什么都任她开心。没有人生来必须学会冷静处事,从容面对。如果有,此时此刻葛霄也不希望那个人是汤雨繁。
可他如今做得了什么呢?
想到这儿,葛霄从未如此希望自己如今是二十七岁,而不是十七岁,身无分文、手无寸铁的十七岁,除了沉默地站在她身边以外,什么都干不了的十七岁。
他感到心脏的部位泛起一阵紧缩的酸涩,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只好动一动手指,勉强将自己从僵硬中剥离,从而打出两个字。
——易易
他换行。
——害怕的话,就抓着我吧
——我会陪着你的。
这是他仅有的、能当作真心剖给她,却又无比廉价的承诺了。
汤雨繁的右半边脸在葛霄的视野中一动不动,随即,浅淡到不可察的笑意浮出她嘴角,那石子扑通落入湖面,带起一串涟漪的波光。
汤雨繁将那段回复认认真真、来来回回看了三遍,片刻后,她将手机面向他,这么一转,使手腕上青紫的掐痕袒露无遗,黑色的加大号字体跃上手机屏幕,极为显眼。
她说,陪着我。
要一直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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