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霄的暑假不长,开学就要投入魔鬼高三当中,这假放多久,他就在家里待了多久。
他家客厅那张沙发都快成汤雨繁的据点了,成日仰面躺着,任由汤勺趴在她肚皮上,两天把小游戏打到一百多关。
为了防止她翻身一骨碌掉下来,葛霄就将茶几往外推,留出足够的空间,堵着沙发席地而坐。他趴在茶几上写暑假作业,遇到不会的题,就问旁边的小游戏大王。
大王仍然没挪窝,举着他卷子看了好一会儿,胳膊发酸,卷子盖在脸上,她一吹,纸张就一跳。
“我这个答案对吗?”
“对,”汤雨繁坐起身,卷子铺在沙发,指给他,“答案是没问题的,只是步骤少了一些,比如这里。”
葛霄转过身去看,她手里的铅笔还没出铅,在他笔迹下虚虚画一杠:“喏,不能跳步骤呀,要把得分点写全。”
葛霄现在的数学水平要比刚转来的时候好上太多,分还是其次的,汤雨繁很欣赏他那股“想做什么立刻去做”的敞亮劲儿。
比如今天想吃蜂蜜小蛋糕,汤雨繁会思考:今天下雨卖家不一定出摊啊、来回路上会遇到晚高峰啊、掂回来这一路会不会变凉啊。
跑到地方发现真没出摊,她就特别伤心。
而葛霄会当即套上外套蹬起小车就去买,跨越两个区,能把车轱辘都蹬成正方形——夏天要是个形容词的话,那他偶尔特别夏天。
出门就很开心,当发现老板今天没出摊,葛霄干脆换一家烧饼店买。
等待烧饼出炉时,便将路上拍的各种奇怪又可爱的照片一股脑发给她:什么披雨衣的拉布拉多啦,一家名叫“劝君上当一回”的门脸,结果“上当”俩字被黑布贴起来的店啦,当然,还有自己的方形轮胎。
她觉得他这一点还挺酷的。
放以前,要是有人突然冲上来告诉她要努力学习啊,我们一定要考同一所大学!她估计得觉得那人有病——念书是为了什么?总之不可能是为了和谁一块考大学。
曾几何时,在汤雨繁的认知里,迁就是个只会让一方沉沦的东西。
只凭感情就把两人绑在一块,如果她迁就别人,就是委屈自己,如果别人迁就她,就是委屈别人。
别说十年了,就光大学那四年,她都受不了。
哪怕非要加个“因为喜欢”的头衔——她以前倒也不是完全不认识暗恋这俩字。
初中的时候,汤雨繁的前桌是个白净男生,别人穿校服他穿衬衫,上课喜欢戴一副老气横秋的银框眼镜,她短暂地关注过对方一段时间。
对于当时的她而言,“喜欢”就是做题累了就瞄他两眼,将自己的作业本放在他的上头,再无其他。
三年下来,她和他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二十句,薛润知道这事后震惊了好久:春季游学那次我来找你,听你前桌跟你搭话,我以为你讨厌他呢。
后来毕业,男生向她告白,被拒绝。
汤雨繁自己都意识到她的喜欢并不具象。
她可能喜欢物理课上他趴在桌上睡觉,衬衣翻着的那截领子,或者老师点他上黑板板书,写出小写g的那一个勾。
她认为喜欢是分针与秒针擦肩而过的几个瞬间,人和人的关系全靠距离和时间来冷冻保鲜,所以当那男生问她可不可以和他在一起,她心里除了退缩,没有别的想法。
后来碰到葛霄,汤雨繁意识到初中那段暗恋还远远称不上是“初恋”。
原来真正亲近一个人的时候,付出和迁就这两个词也会偏向褒义一点点,每天会想和他多说两句话,会希望回家的那段路再长一点、再长一点。
初恋是鲜活的临期品,喜欢也不再是在瞬间里找心动,不再局限于衣领或粉笔字,拽着那一点悸动不撒手,而是和他消磨过每一个分针与秒针、时针与分针相遇的瞬间,足以将它们堆起来,堆过小山,堆过河流,堆到太阳那么高。
她喜欢他这个人,他的全部——裤子上的猫毛、小拇指第二指节的茧、说话时总是看着她的眼睛、温柔的体贴的笨拙的讲道理总是讲不通的赖床死活不愿意起来的。
全部的、完整的他,只要是他,所有所有,她都好喜欢。
这些都是葛霄教会她的,好在她还不算太笨。
对门邻居的防盗门砰一声响,汤雨繁这才回过神来。
葛霄还在写试题,那么一大只趴在矮茶几上,认认真真地拿橡皮擦辅助线,背影难得安静。他骨头架子大,身上肉不多,却并不显得很瘦。
她静静地注视着他。
不得不承认的是,哪怕以后他俩真没有在一起的缘分,他也依然会是她的初恋。
葛霄是个不可替代的、很好很好的人。
录取的事情,除了几个朋友主动过问,汤雨繁没再告诉别人。
八月下旬,刘建斌才得知汤翎和汤雨繁爆发过志愿方面的严重争吵,连忙打电话来,却几度说不出话。
可现在录也录了,通知书也发了,生米都煮成烂片儿粥了,他便没再和闺女提她妈的事情,转了好些钱给她,让她暑假和朋友好好出去放松,并打包票说学费由他负责,叫她不必担心,也不用怕。
这倒出乎汤雨繁意料,她本以为刘建斌会在汤翎面前帮她说几句话——哪怕就几句呢。
但他没有,汤翎和刘建斌都不约而同绕过这个话题,避而不谈,只说这学校也很好啊,起码也是个一本前几,让她安心准备开学吧。
葛霄那届准高三已经开学,薛润蹲到这会儿才喊她出来玩,相当体贴,两人约在桥南广场喂鸽子。
一见面,薛润就豪爽地往她手里塞一杯奶茶,绕着她转悠了一圈,发现汤雨繁背了自己送的那只包,薛女士才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两人边走边聊,前些天班里的同学聚会汤雨繁没去,薛润就给她恶补八卦,说冯佳沁还在须阳本地,翟远考到北京去了,黄春煦呢,就跟着报到北京的学校。
汤雨繁惊讶道:“追翟远啊?”
“可不怎么,”薛润嘴角抽了抽,“她就是不撞南墙不死心。”
两人顿时都沉默下来。
良久,薛润想到什么,笑了下:“算了,这样的傻子也不止她一个。”
汤雨繁没听明白,见她没有往下说的意思,便不再接话。
玉米粒五块两包,袋还没撕开,就有鸽子飞到她肩上,一点不怕人。
薛润今天穿了新买的白短袖,生怕它们在她衣服上留下爱的印记,就把两包都塞给汤雨繁。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是正确的,一见有食儿,鸽子们一窝蜂全涌上来,汤雨繁脑袋上都站着只鸽子,一时间不知先喂谁好了,薛润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当即掏出手机拍。
没一会儿,两小袋玉米被分食干净,薛润问她还想不想喂?汤雨繁摇摇头。
于是她俩顺着台阶往广场里走,越走树越多,坡也陡起来,薛润又说:“我下个月有表演赛,你来陪我。”
“好,”汤雨繁应,“几号呀?”
“十八号。”
她眉毛当即皱起来:“我们十一号就开学了。”
“十一号——九月?九月就开学啊?”薛润不可置信,“这也太早了,天。那你国庆节回来吗?我还等着给你过生。”
“应该回来,”她担忧地说,“我还好,你学校那儿离须阳不算太近吧,就那几天假,来得及吗?”
“爬我也要爬回来,”薛润扳着指头算了算,“内谁他们高三放不了几天吧,咱去年国庆就只放了三天还是两天——算了,你生日那天我不跟他抢,但是三号你必须跟我出来玩,国庆节车票那么贵呢,敢抛弃我我就上你家堵你。”
小汤就笑:“我发誓,从三号凌晨的第一秒就清空大脑。”
从这里朝下望,能看见一整排的鸽舍,两人坐在沿路的石板凳上聊天。
女孩们的话题大多逃不过“我的事”和“你的事”,一顿麻辣香锅能从排队开始讲起,其还原程度恨不得拉她身临其境再吃一回。
她俩聊天一向是薛润讲汤雨繁听,薛润问汤雨繁答,时不时再捧哏似的接两句。
薛润几度想问她志愿到底怎么回事——出了分她就和薛骋去普吉岛玩,再之后在圻顺训练,还是前段时间黄春煦来找她问,才知道出了这档子事。
诚实地说,薛润当时真的挺生气,气得她在休息室直转悠,觉得汤雨繁这人太没良心太不在乎她了。
转念一想,她俩之间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认识这五年,拿上台面聊的都是开心事,互相从没报过忧,薛润不会说自己小腿上又增一道几厘米的疤,汤雨繁也不会说今天又和妈妈怎么吵架,但她会悄悄往她桌斗里放自己拿饭钱攒的祛疤膏,她也会给她煮润喉的苹果茶。
可这是一回事吗?薛润接着在床前转悠,转悠得薛骋头晕,说姑奶奶,您又怎么了?
听妹妹讲完事情经过,薛骋的眉毛都没下来过,手机里音乐还没关,难言地看着她。
薛润被他盯得更加上火:“你看我干什么?难不成还是我担心错了?”
她哥坐起来,手里转着遥控器:“她跟你说了又能怎样?”
薛润顿声。
事已至此,她能帮她把志愿改回来吗?难不成要抛下训练去找她?她会这么做吗?
难得没反驳她哥的话,她比谁都清楚那个答案:不会。
她俩都不是脑袋一热就拍板的人,但这并不妨碍薛润平时没少偷偷吃葛霄的醋,她心里其实跟明镜儿似的,这根本不是汤雨繁站哪边,而是他自己要站在她那边的——她居然真的吃这套!
搞得薛润有些怅然。
明明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相处,却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薛润在汤雨繁身上看到另一种可能性——原来她也愿意依赖别人啊。这样的怅然。
晚上睡不着,薛润也会想,假如当初多关心一点呢,冒着哪怕越界的风险,站在她身边多说一句呢,在自己受伤的时候多撒一会儿娇呢。
两个人会不会变得更亲近一些呢。
此刻都为时已晚,更别提以后,她去济坪,她在圻顺,一年到头见两回,往后工作就更是天各一方了,她在外地吃什么看什么和谁说话,她统统不知道,男朋友只有一个,可好朋友会有一堆,研究都研究不过来。
她忘记我怎么办。
她抓住她的手,没上劲儿,握两下。
“你怎么了?”汤雨繁任她抓,只是眉毛皱起来,有些担心。
“发呆呢,想起初中的事儿了。”薛润随即转移话题,“等比赛季过了我上济坪找你玩,听说财经大学附近有两条小吃街呢。”
汤雨繁应好,又听她开玩笑似的开口:“你说,这后半辈子咱俩是不是没机会再像高中似的形影不离待上三年了。”
语气听起来不像是个疑问句。
汤雨繁这次没接茬,捏捏她的手指,不捏还好,一捏居然真给薛润鼻子那股酸劲儿捏出来了,她没抽出手,反而用另外一只手撑住石凳,仰面望向郁郁葱葱的树。
“完蛋,我现在就已经有点儿讨厌成年了。”
“即使讨厌也拦不住你会变得更好啊,润润。”
“我现在在你心里居然这么强大吗?”
“一直都是。”
“太矫情的话是不是就不能说了。”
余光里,汤雨繁摇摇头。
薛润有些犹豫:“你不会汇总成集锦发到博客上去吧。”
“好主意。”
“滚啊,”她笑着捅咕她,又仰头,让阳光晒在面庞上,暖烘烘,“你觉得……我算你特别好的朋友吗?”
这是什么问题。汤雨繁疑惑地瞥了她一眼:“是啊。”
“那我说了,不准觉得我矫情,”话已至此,薛润心一横,此时不说更待何时,她豁出去了,“上大学不在一个地方了,你也不准交比我更好的朋友,更不准忘了我。我真的……挺在乎你的。”
并不比他少。
“你怎么了?”
“……没怎么。”
她轻轻揽住她,薛润的肩膀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带着含糊的泪意:“我烦死毕业了。”
这串眼泪掉得薛润本人都始料未及,丢脸,丢脸,每次闹脾气丢脸的都是薛润自己,走着走着绕回广场中央,红彤彤的眼皮叫阳光一晒,痛得睁不开,她这一整年的脸都丢在今天了!
两人上旁边饭馆吃炸酱面,薛润心里那股别扭劲儿都没下去。
要么怎么说她俩认识五年以来都没怎么谈过心,这种话题只要一开始,就会跟开闸放水似的令人滔滔不绝,理智和心防全部失效,想说的不想说的都往外捅。
但是聊完就会有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宛如在大街上裸奔。
薛润只好埋头苦吃,企图掩盖。好在汤雨繁没有打趣她,而是详细问了问比赛的事。
薛女士下午准备去新柳街那边的新理发店烫头发,说她要烫个步惊云同款羊毛卷吓死她哥——叫他昨天晚上抢她遥控器!
于是两人在炸酱面店门口分道扬镳。
走出一段路,薛润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树荫影影绰绰投在柏油地面,同阳光分割得极为清晰,只有浮在地表的热浪轻轻颤抖,仿佛要融化所有。
直到那道纤长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十字路口,薛润才转身,抬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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