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正国并不是典型的难缠家长,比起他妻子秦喜,他还算好说话。听汪老板说他从前在乡里读过几天书,最讲究面子工程,尊师重道——哪怕是对她这样的大学生家教。
汤雨繁这话一出口,他便从脑袋红到脖子根,自觉让她带娄昱去里屋上课。
家里没有暖气,三条旧被褥叠在床头,狭小的屋内散发着陈旧而潮湿的木头味道。娄昱坐在书桌前,手指紧紧地扒着桌沿,不知在想什么。
他当真抵触这节突如其来的加课。汤雨繁检查上节课留的口算题卡,十道题对一道,基本上是赶趟胡写出来的。
她翻了两页便合上,娄昱仍垂着脑袋,手指掏毛衣上的洞,不发一言。
“今天不想上课吗?”汤雨繁问他。
娄昱没说话。
汤雨繁微微倾身,“告诉老师,今天发脾气是不想上课,对吗?”
他手指钻进毛衣窟窿使劲抠,脑袋摇摇。
“那是因为什么?”
她声音很温柔,娄昱原本耸起的肩膀这才慢慢放松下来,膝盖抵在桌沿,整个人蜷进座椅。
“唐睿琪,下午要找我玩。”
唐睿琪。汤雨繁大脑搜索一番,没听他提起过这个人,问道:“你朋友吗?”
娄昱点点头。
“唐睿琪几点来找你玩。”
“五点。”
汤雨繁直起身,指尖轻点书面:“那我去和你爸爸商量,上课改时间,你现在可以去找唐睿琪玩。”
他又摇头。
汤雨繁便没再开口,足有七八分钟,娄昱才挪了挪小腿肚,声音小小的:“我没有告诉他,我要上课。他等不到,会生气。”
“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循循善诱最适合和孩子沟通,询问而非反问,这是她同娄昱相处数月摸索出的沟通之道。
这孩子很吃这套,回答:“爸爸不知道。”
汤雨繁已经习惯他如此跳跃的思维了,说:“爸爸不知道你约了好朋友玩。”
“嗯。”
“所以你想要和唐睿琪说一声,对不对?”
娄昱的神情这才松动些,可当汤雨繁把手机递过来,他抿起嘴巴,目光又垂下来。
“那你把唐睿琪的电话告诉我,我打电话帮你向他请假。”
他思考后认为可行,还真翻出一个破破烂烂的作业本,放在桌面。
“我可以翻?”她向他确认,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学校发的田字格本,封皮写着TEL三个字母,前面撕掉了好几张,导致后几页摇摇欲坠,上面记的全是电话号码,歪歪扭扭。
娄昱写数字0总是特别认真,像在画鸭蛋,每一个都圆圆鼓鼓,相比之下其他数字就潦草很多。她一行一行看:妈妈、爸爸、雪雪堂姐、班主任刘老师、补习汤老师。
汤雨繁忍不住笑起来,心口又有些涩,一页纸足以囊括他安静狭窄的世界,能够联系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而唐睿琪的名字缀在最后一行,特意用蓝色的水笔标注。
对面接电话的是个小男孩,一张嘴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谁呀?”
“你好,”汤雨繁说,“我是娄昱的老师。”
老师二字镇压住了小男孩的哈欠,声音瞬间端腔拿调:“老师好。”
吓唬小孩好好玩。汤雨繁忍笑:“是这样,娄昱今天临时加了一节补习课,所以会耽误你们出去玩。”
小男孩似乎刚睡醒,迷迷糊糊:“他要上课吗?现在?”
“嗯,这两个小时要上课。”
“啊?他也太倒霉了。”唐睿琪失望地说,“那他晚上能出来玩吗?我妈八点带我去商业广场放烟花呢。”
此话一出,娄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汤雨繁居然能从他没表情的脸上看出一丝期盼,她把电话交给他,起身去窗边。
两个小孩叽叽咕咕打了一会儿电话,免提没关,她站在窗台边不免能听到。他俩的沟通方式相当有趣,大体是唐睿琪叭叭儿说,娄昱认真听,偶尔嗯嗯两声表示赞同。
唐睿琪这小孩说话没重点,说是约娄昱晚上去放烟花,要从前天他妈在家里吵架开始讲,声情并茂讲了五分钟,意识到娄昱好半晌没插上嘴,唐睿琪这才收声:“那你来吗?”
娄昱当然想去,却习惯性求助身旁的大人,爸妈不在身边,眼巴巴地看着汤雨繁。
汤雨繁看了看表,答:“先把课上完,等到下课要去征求爸爸同意,再回朋友电话,好吗?”
娄昱难得整堂课全神贯注,偶尔走神也很快反应过来。汤雨繁每节课准备的内容都不多,碍于小孩精力有限,每次一个知识点要讲很多遍。
今天比前几次课都要顺利——出去玩对一个孩子太具诱惑力。
下课后,汤雨繁收好书本,中途想起什么,又开口:“接下来你要去做什么?”
娄昱认真思考后回答:“问爸爸,可不可以出去玩。”
“真棒,”她笑起来,“如果以后还想出去玩,或者有别的事情,是不是应该认真地告诉爸爸妈妈,你想要什么,想去哪里,而不是让爸爸干着急,对不对?”
娄昱这才有些急切,生怕老师误会自己,“不是我错,是爸爸不听,爸爸只会催我去上课。”
“那我们也得说出来,”汤雨繁说,“说出来,别人才能看见你,哪怕被拒绝。”
沉默良久,娄昱极其含糊地吐出一句:“看见我,我说出来,会看见我吗?”
“会看见的。”她回答。
大门关上,整间屋子归于寂静,娄昱搬凳子去窗边,想看老师走到哪里。刚爬上凳子,却碰掉了窗台边上放的东西。
没见过。娄昱捡起来。
巴掌大的笔记本,封皮还卡着一支圆珠笔,娄昱翻开第一页,圆圆的字迹映入眼帘:元旦快乐。
拐到街口正好遇见娄昱妈妈,汤雨繁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出娄昱准备去找同学玩的事。
让小孩学会自己开口,首先得面对他人真实的反应。汤雨繁打完招呼准备离开,却被秦喜喊住,说想和她聊聊。
秦喜说要请她吃饭,汤雨繁料想她要聊娄昱的事,不愿意兜圈子,借牙疼委婉拒绝。
她便象征性地关心几句:“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该拔智齿了,我侄女前段时间也是,牙疼得晚上睡不着觉,隔天就从学校接回来拔牙去了。”
两人并肩往街口走,秦喜继续往下说:“这段时间我有注意小昱的学习状况,包括考试卷子啊,做作业的正确率——毕竟也是请你来帮他提高学习成绩的,钱花出去了,我当然要验收成效。”
“当然。”
“当初也是汪春阳向我推荐的你,说你这个小姑娘本分踏实,对孩子呢也有耐心,”秦喜笑着说,“相处下来发现确实是这样,但我作为家长,不能只看老师品行好坏,你说对吧。”
这腔调太熟悉,使汤雨繁立刻想起汤翎来,回答这样的问题简直像是开卷做文综:“您说得对,毕竟还是以孩子为重。”
秦喜非常满意她的识趣:“是了,不管是学校老师还是补习老师,联合家长都是为了孩子好。但这段时间我看小昱的成绩并没有多大起色,我们家长花钱也不是为了做慈善,没有成效我没办法继续买单。”
“我理解您作为家长的心情,可没有成效能一蹴而就,孩子需要时间,老师也一样。”她说,“再者,前两天您给我发的半月测成绩我看过了,他的英语和数学都是有进步的。”
“就那点儿分还不够点眼的,这都两个月了。”秦喜不耐烦地打断她,“现在成绩就跟不上,他才三年级,那以后上初中高中还得了啊。”
“您也说了,他才三年级,现在还小,性格和习惯的塑造都还停留在模仿周围大人的阶段,比起学习成绩,更重要的是纠正学习习惯。”
“他学习习惯还不好啊?不哭不闹的。”
汤雨繁无奈地笑:“您陪他写一次作业就知道了。”
秦喜被她噎了一下,没说出话。
“娄昱确实不哭不闹,很乖。但他做作业和上课经常开小差,有时候我讲着讲着他就开始心不在焉。”她说,“纠正一个习惯比您想象中要困难。”
“小孩不都爱走神,这也算是坏习惯?”秦喜反问,“就算掰回来又能怎么样?他的成绩不还是落下了。这还只是三年级啊,三年级就差别人一大截,一步输步步输。好了,你别给我说这没用的,我只想看到他成绩提升,都上了两个月了,我要求每科提高三十分很过分吗?你这样让我们家长怎么放心把孩子交给你带?”
汤雨繁心说你把上家教课当橙光小游戏吗,每上一节课还必须加三十点智力值啊?
轻轻吸了一口气,她说:“您最初说的硬性要求是一个学期把大三科提到及格线,没有说过有两个月内每科提高三十分。”
“这不是你作为老师应该做到的吗?还要我特地要求?”
对牛弹琴,汤雨繁索性没再开口,等待她的下文。
“我还是觉得你的教课思路有问题,”秦喜摆摆手,兀自往下说,“我就说你们这群刚上大一的小孩搞不出什么名堂,毕竟是小学校出来的学生,你们这办学理念就是不如理工,也难怪你考不上什么好学校,没有把孩子教好的本事,就在这儿找借口给自己开脱。”
这又干办学理念什么事?汤雨繁这会儿脾气也上来了,脸上还挂着笑,咬字特别锐:“您非要说是素质问题,那也没错——这点我从您身上就看得出来,素质高低确实会影响教学理念差异。”
这次秦喜听明白了,敢情这小孩在呛她,原本只是想敲打她一番,没料到软钉子难拔,这还是个有气性的。
秦喜脸色难看起来:“小姑娘啊,这话也不是这样说的,怎么你小孩子家家我一句都说不得了?”
“秦女士,您搞清楚,我是个具有正常思维逻辑的成年人。年轻归年轻,我们之间也是雇佣关系,我出力您出钱,您有意见我们可以协商,协商不成就散伙,别把冒犯混淆成长辈对晚辈的指点。”
“好好好,冒犯,冒犯。我向你道歉可以了吧?”秦喜声音高起来,亮出最后的底牌,“我没说不同意你的教课方法啊,我只是想看到孩子提高成绩,成绩提高不了我就付不了这么多钱。你要是这样那下次课也不用来了,市面上比你有经验的好老师一抓一大把。”
这话几近明牌,汤雨繁终于察觉到她的意思,说白了就是想降薪嘛。
她感到不可思议,一节课多少钱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事啊,以至于不能拿到明面上谈,要绕这么一大圈,从她的个人能力抨击到她学校的办学理念,全部损个底朝天,说你多差多差,再合理地引出自己的目的——那以后就少给点儿钱好了。
巧的是她最不吃这套了。
秦喜还要再往下说,被汤雨繁抬手直接打断。
“正好,您不喜欢没有经验的老师,我更不喜欢没有契约精神的雇主,不相为谋。在找到您想要的有经验的好老师之前,记得先把我这堂课的工资结清。”
说罢,她没有争辩下去的耐心,转身走向巷口。
地面已经积起一层薄雪,前些天的积雪原本就没化干净,早已上冻,此刻走路都打出溜,汤雨繁走出百十来米差点滑两跤,越滑越生气,每一步踩得夯实,面无表情地往前踏。
走过拐角,她发热的脑袋才在冰天雪地中勉强降降温,想起应该给葛霄发条消息,摸兜找手机。
风吹得手发疼,汤雨繁努力解开密码锁,点进他的对话框,半天没发出一个字,对面却直接蹦了两条消息出来。
——是不是下课了?
——饿了吗,我给你订饭吃。
此话一出,胸腔里憋的那股火全部化作憋屈,钻向喉咙,哽得人嗓子眼发疼。她手指肚都冻僵了,慢慢打字:我要去吃关东煮。
牙疼疼得人毫无食欲,汤雨繁原本打算买个包子回宿舍啃,谁知道能闹这一出——现在再不吃点热乎的她就要爆炸了!
最近的一家关东煮店在北街,雪越下越大,十分钟的路汤雨繁愣是吭哧吭哧走了半小时。和旁边的夜市比起来,这家店的位置略显偏僻,小小一间店面,独自缩在角落。
汤雨繁点了两串波浪鱼饼,一串香菇,一串鸡肉丸,一串白萝卜。
小纸碗薄薄一层不隔热,盛汤就变软,她索性往旁边的台阶上一坐——冻得要命。奈何她没心情挪窝,捧着烫手的小纸碗,先喝了口汤。
汤雨繁脑袋快冻木了,几口汤都化不开,吃完香菇,习惯性拿竹签拨开白萝卜,这一拨让她顿住几秒,意识到自己不在须阳,这串萝卜没人吃。
嘴里的香菇没咽下去,浓厚的鲜甜顺着喉管往上涌,一串眼泪掉得快又凶,她还没来得及闭眼去包,就看到它直直砸进汤水,砸出一圈圈波纹。
上一次掉眼泪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汤雨繁总觉得好丢脸,每哭一次就要和葛霄发誓说我以后再也不哭鼻子了,绝对不,绝对不。结果下一次又委屈地拿他校服擦眼泪。
在济坪,人生地不熟,为了掩埋这种手足无措,汤雨繁每天围着各种待处理事项团团转,忙起来就没空胡思乱想了,她当真没再有过想要掉眼泪的时刻。
这还挺好的,汤雨繁觉得自己成长了,尽管有些幼稚,但不想掉眼泪也是一种成长,对吧?
谁能料到她在这座城市第一次独自哭鼻子是因为白萝卜,太幼稚了,幼稚的成长,幼稚的眼泪,落下的原因居然是因为这串萝卜没人吃,眼泪没人擦,今天躲到天荒地老都没人再会找到她,说易易,我好担心你。
这串眼泪像是一截短毛线头,彻底扯出了她这段时间积攒的全部全部的委屈——学校床板硬得像石头、室友之间的矛盾好复杂、这两个月一直生病买药又那么贵、见不到葛霄她不开心,一点都不开心。
我好想回家。
想到这里,泪水像夏夜又急又短的暴雨,簌簌往下泼,她脑袋躲进臂弯,几乎快要控制不住哭出声,只能紧紧咬住手背,逼回全部声音。
雪天堵车,见汤雨繁没再回消息,葛霄莫名不安。
出租车在路上堵了快四十分钟,进退不得,他只能坐在车里看窗外大雪纷飞,怀里的背包敞着口,里面那束蓝绣球已经有点儿蔫巴,他焦虑地摩挲着拉链。
到达目的地,葛霄直奔北街。
汤雨繁以前常说晚上去买关东煮,偶尔会随手拍照片给他,他知道她常去哪家关东煮。
可照片归照片,真的要找到那家小店哪有那么轻松。葛霄问了两个路人都没问明白地方,像只没头苍蝇直打转,零下五六度的天他愣是憋出一身汗,镜片上全是雾。
大约是天气的缘故,方才不到九点,后巷许多店面都早早打烊,只剩两家相邻的小吃店还亮着灯,雾气扑在玻璃门上,从外向里看去模糊一片,只有简单的颜色剪影,两扇暖黄紧紧相凑,在这场铺天盖地的暴雪当中格外显眼,像两颗灿黄的玉米粒,寂寞地抱在一块。
碍于夜,他眯着眼才能看清那两家店——不是关东煮。又打了一通电话,仍然无人接听。
她大概是回宿舍了吧。葛霄蔫蔫地想。我应该订再早点儿的车票的。
思量再三,他还是想再去她宿舍楼下碰碰运气,万一能等到呢,万一呢。
还没等他转身,被一声猫叫喊住脚。
今晚势必要降温,流浪猫实在挨不住冻,叫得尖锐又短促。葛霄犹豫了两秒,走向矮墙旁的小草丛,便有东西嗖地蹿出来。
饶是他做好心理准备,还是被它这动静吓了一跳。
光线昏暗,只能勉强看出小猫的轮廓,小小一只,叫他想起汤勺刚被捡回家的时候也是这么小小一只,背毛脏得打结,一边警惕一边发抖。
葛霄蹲下身,见它没有亮爪挠人的意思便伸出手,心里默念,别咬我,别咬我。
猫很乖,嗅嗅他掌心没有食物的味道,便安静地窝在原地不动了。葛霄也没带食物,尝试沟通:“你想吃火腿肠吗?”
猫没理他。
“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给你买火腿肠。”葛霄嘱咐他,“你别走远,你走远我找不到你了。”
考虑着火腿肠太咸,他准备买点儿猫粮,都说大学宿舍养猫养狗养仓鼠,附近还有家宠物店亮着灯,葛霄买了小袋猫粮,又买了瓶水,紧赶慢赶跑回去,那片小草丛却已经空无一物。
没辙,他也不敢开手电,怕吓着它,只能仔细在草丛里找,走了老远,才在矮墙上看到一团黑影子,那双圆眼蓝幽幽地盯着他看。
葛霄朝他晃了晃猫粮袋子,它才慢吞吞地起身,一跃而下。
猫粮袋打开,它立刻凑过来,好一阵嗅嗅闻闻,简单吃了两口就没再碰,喝了很多水。
猫吃饱喝足,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跳上墙头,消失在黑暗中。
吃饱了拍拍屁股就走啊,葛霄追了两步,没追上,只得收好猫粮袋,往回走。
得空又拨出一通电话,手机夹在肩膀,却一眼瞄到街对面那家店门头——超大气泡字体:阿新关东煮。
已经黑灯闭店,台阶上的新雪长长地延伸,旁边还坐了个人。
还没等葛霄反应过来,电话偏偏接通。
他心跳快得要命,怔怔看着街对面。
那人小小一团,蜷缩坐在台阶上,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是个人。不知在这里淋了多久雪,头上肩上一片白,远远看去活像雪人,被人堆出来又孤零零地留在台阶上,脑袋埋进手臂也看不清脸。但葛霄知道是她。
绝对是她。
还没等他上前,电话里响起少女微微沙哑的声音,叫了他的名字。
短短两个字,葛霄便敏感地意识到她在哭,没再往前走。
他方才还发热的大脑像是踩空掉进冰窟窿,所有期待、想念、不安似乎都被足以融化这场大雪的泪水吞噬殆尽,将他的心吃空,吃得什么都不剩。
为什么又瘦了好多?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这两个念头率先跳出来,他手指紧紧扎进掌心,下意识往前挪了一步,又被理智死死钉在原地,徒劳地望着她。
葛霄自诩是世界上最了解汤雨繁情绪的人,如果猜这玩意能评奖,他一定内定冠军——她的动作、语气、断句、表情甚至气味,每一项单拎出来葛霄都能判断她是不是在哭。
此人情绪太过细腻,以至于他能把她的快乐分三种,难过分五种。
尾巴似的跟在人后面转悠,这是一级难过,吃块脆香米就见好。
说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是二级难过,这种时候绝对不能放她一个人。
憋着不说话是三级难过,手脚会发凉,嗓子眼会疼,得喂她喝温水,暖暖手,让她慢慢从情绪里平缓下来,再想法子解决问题。
在他跟前哭是四级难过,要用他的衣服擦眼泪,抱着轻轻拍,汤雨繁大概自己都没发现她一哭就必须抓着点儿什么东西。而且这时候不能说她在哭鼻子,她绝对不认账。
自己躲起来哭,那就是超级难过,超级超级难过。
首先要做的是找到她,告诉她,易易,我在担心你。他得让她知道,哪怕离家出走也没关系,会有人来找她,会有人担心她的。
那现在是什么样呢?
呼吸声在电话两端起伏,两人均没开口。
这次相隔的距离只有一条街——同一条街,同一场雪,同样只剩一分钟就变红的信号灯。雪下得太厚,以至于葛霄挪不动脚,汤雨繁也张不开嘴。
雪夜反着光,银白的光,淡淡地呼吸,呼吸,吸进其他情绪、其他颜色、其他一切,吐出来的只有沉默,窒息的、漫无边际的沉默,比这场大雪更铺天盖地,将人压垮。
许久,葛霄开口问:“你在外面吗?”
“嗯,还在外面。”她低低地回答。
“怎么没回寝室。”
汤雨繁顿了顿,笑了下:“马上要跨年了,我等着看烟花啊。”
“要放烟花啊。”
“商业广场会放吧,”她说,“好多人都在这里跨年呢,听说零点的时候会有烟花秀。”
“你一个人?”
“和室友一起。”
这是一个过分差劲的谎,假如是在汤翎面前,三句话内就会被戳穿,但对面是葛霄,所以她不必大费周章制造出一个圆满的谎言来脱身。
葛霄太在乎她的自尊了,甚至比汤雨繁本人都在乎,他以保护之名圈她在怀里,但从不抱得太紧,留出足够给她挪动胳膊的空隙,让她擦眼泪、系拉链、拨正被风吹乱的头发。
这次同样,也许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葛霄只是让她注意安全。
“冷吗?”他声音轻轻的,“我有点儿担心你。”
那头传来棉袄摩擦出咔嚓咔嚓,擦眼泪的声音。她努力让自己听起来若无其事,可惜成效甚微,连尾音都带着强忍抽泣的微弱呼吸声,听起来可怜得要命。
“我不冷,”汤雨繁断断续续地说,“先挂了,我室友喊我过去——真不冷,我穿了最厚的棉袄出来,白色那件。没关系的,没关系。”
汤雨繁挂得太匆忙,足有五分钟,他都没缓过神。
她在流泪啊。像一记耳光重重地甩到葛霄脸上,势必打散他所有侥幸,让他看清自己的软弱无力,看清这段关系如汤雨繁所说应该结束,到此为止。
他自顾自坐上火车,心心念念能见到她的同时却连她的难过都感知不到,她难过的时候他在买去见她的花。
即使这样,汤雨繁还因为他的要求而坚持发信息,接电话,聊那些聊过无数次的话题。
葛霄又想起范营那天的话——这样的对话很无聊,他碗里的酸白菜再好吃她也吃不到,还要附和那些流水线式回复。麻烦、琐碎、重复的话,却只字不提她跨年夜一个人躲在外面哭鼻子。
而这也只是他一时兴起跑来济坪才恰好碰到的万分之一,今天看到了,知道汤雨繁在哭。那不知道的那些时间里,每一个他没看到的今天,她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牙疼到看医生的时候会哭吗?
生病的时候呢?烧到三十九度七的时候呢?
镜片起了厚厚一层雾气,葛霄努力眨眼仍模糊不堪,取下眼镜,一摸脸却只摸到满手潮湿。
我明明说过会接住她的眼泪的。
我说会保护她,会永远以她的想法和感受为优先级,她拔智齿的时候会陪在她身边,会捧着她的自尊心,要揣在怀里,再拿衣服包起来,不至于叫她连哭都要躲起来偷偷哭。
可现在呢?我现在在干什么?这段时间我都在干什么?仗着她是真的喜欢我就得寸进尺吗?不断索取她的感情吗?
葛霄一边想,一边用手臂用力抹过眼。
他现在拿着那束花过去,汤雨繁会做出什么反应他都猜得到——突然见到他的惊喜足够让眼泪迅速翻篇,然后两人一块去吃饭,明天去随便哪个景点玩一天。
眼泪是很好翻篇的,但她的苦恼真的就这么翻篇了吗?还是说因为他在,汤雨繁就要放下这些陪他?
说到底,最可笑的是他连她现在哭泣的原因都不知道,只会给她添麻烦而已,彻头彻尾都是自私的麻烦。
汤雨繁独自坐了多久,葛霄就在原地站了多久。雪势仍不见小,路边几乎不见行人踪影,九点过半,远处绽放第一朵跨年的烟花。
不禁让他想起去年这时,他才搬回热电厂家属院没多久,她带他去吃学校门口最好吃的关东煮,他骑车载她回家,跨年夜一起躲在顶楼天台放烟花。
那天汤雨繁戴了条费尔岛围巾,毛茸茸的布料缠住下巴,她脸颊圆圆的,又白净,笑起来就像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子。
葛霄想到她那时的样子,忍不住露出一点点笑意,烟花般转瞬即逝。
好像很久没再看见过她脸颊那一小截圆圆的弧度了。
是瘦得消失掉,还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占据了他的生活——想要她在意、要她需要、要她每天都要发信息打视频来。
我到底想要什么?葛霄不知道。最初放烟花给她看,明明只想要她开心点儿。
大约到了晚课下课的时间,身边擦肩而过的行人三五成群,多是提着一盒麻辣烫、裹着厚厚长筒棉袄的大学生。
葛霄没多犹豫,叫住个手上轻便点儿的女生,拿了一包餐巾纸和灰色的短围巾,请她帮忙递给对街那个坐在台阶上的人。
这个请求显得有些奇怪,碍于葛霄看着不太像坏人,女孩还是同意了。
生怕汤雨繁看到自己,葛霄当即转身往路口走去,麻劲儿针扎似的刺他小腿肚,在这场纷飞大雪里举步维艰。
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无力耗尽期盼,一而再再而三,碾碎那一点点盼着未来的念头,从前所感受到的幸福也像是偷来的,现在就要还回去了。
来之前说好只看一眼的,不要再贪心。
这么想着,葛霄忍不住还是停了脚步,回过头,用几近凝视的目光,深深地、远远地望着她。
反正已经贪够本儿了,再多一点也没关系吧?他这么宽慰自己。
那就再看一眼。
一分钟。
最后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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