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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这大约是葛霄在菜市场门口现拽的草稿本,纸条的撕痕歪歪扭扭,字也歪歪扭扭的。

——下来放烟花好吗?

“好”字的那一勾还戳烂了个小洞。

汤雨繁倒回椅背,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嗞一声响。

纸条被重新折好,丢进抽屉深处摆的小粉盒子里,但她觉得把自己塞回凳子这个动作不足以表达眼下心情,于是一个飞扑摔进被子,裹起被角滚了一圈,成功把自己裹成个春卷。

汤雨繁滚了好一会儿,才摸出枕头下的手机。

11:花卷凉了吗?

鹌鹑:凉了。

鹌鹑:[快哭了]

11:你快热热。

鹌鹑:正在微波。

汤雨繁憋住一口气,迟疑片刻,打下一句。

11:纸条我看了。

11:为什么不给我发消息?或者直接告诉我。

这次葛霄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复。

鹌鹑:因为很重要。

汤雨繁搞不太懂葛霄的脑回路,重要的事情难道不应该亲口说才显得更庄重吗?但这句“重要”让她又滚了一圈。

11:好。

鹌鹑:是给字条的回答吗?

11:嗯!

汤翎在补习班带了好几个全日制的高三生,元旦没假可放,她洗完碗便回屋写教案,屋里重归寂静。

这回汤雨繁长记性了,披棉袄戴围巾,穿了个大全套才悄悄摸出门,站在家门口给葛霄发消息。

不料对方直接一通电话弹进来,手机差点没给人吓掉,汤雨繁头一次觉得喜欢开静音确实是个好习惯。

“喂?”她小心翼翼压低声音,同时注意着家里的动静。

“来顶楼,”葛霄说,“别挂。”

电话那头的风似乎很大,摩擦出滋滋的细小电流声,弄得她耳朵有点痒。

身后门内仍是一片寂静,可汤雨繁的心脏没由来地蹦得更急促,像打小鼓似的,咚咚嗵嗵咚,她这么往楼道里一站,心跳都能撞出回声了。

“……跳太急了。”

“什么?”葛霄那头传出棉服摩擦的声音。

“没什么。”汤雨繁说。

早几年那会儿,天台是孩子们的秘密基地,早起来这里补作业,放学买两包辣条来这里开小灶,天一晴还会有人上顶楼晒被子,晒久忘记收,放个十天半个月才想起家里还有床被子没收,上去一看,被子上全是辣条味儿,白洗了。

年头久了,晾衣架子生出一层锈,小孩子都长大,初中以后就没几个人来这个秘密基地,汤雨繁时不时会上来看看,待一会儿,没再遇到过其他人。

不知道他从哪里搞到的钥匙。

汤雨繁捏着手机,仔细揣摩哪个是风,哪个是他的呼吸。她走到楼顶,轻轻踢开天台的门,吱呀一声响。

“你在哪儿?”她问。

天台看起来乱糟糟的,没有人影,太阳能毫无秩序地摆成一堆,垃圾桶和一些建筑废料堆在角落,这里似乎和从前没太大差别,只是多了很多蜘蛛网。

汤雨繁走到天台边缘往下望,小时候只觉得六楼很高很高,现在周边高楼拔地而起,她站在这儿倒很像《格列佛游记》里的小人国。

楼下很多小孩儿在放炮,小摔炮打在地上,噼噼啪啪,忽然一声惊呼,不少大人都捂着孩子的耳朵往后撤,散出一个圆,一挂千响的鞭炮就这么响起来。

汤雨繁的手机还覆在耳旁,电话那头同时响起模糊的炮声。

“我在后头,”他说,“想不想看烟花?”

几乎是在鞭炮声歇息的下一秒,一簇明亮的流星刺破夜空,炸成无数朵花。

汤雨繁仰着头,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手有点儿抖,手机还倔强地举在耳边。

大约是方才鞭炮炸得太突然,她左耳居然开始短暂耳鸣,烟花升空的哨声和楼下的欢呼显得极为朦胧,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模糊糊,很刺挠人。

她咽了咽口水,可还是听不清。

此时更突兀的是从电话里传来的烟花绽放声,反倒一清二楚。

汤雨繁那信号过弱的左耳和堵着电话的右耳同频接收到葛霄的声音:“好看吗?”

她的马尾被谁轻轻揪了揪,罪魁祸首不知道是上哪儿爬了一圈,蹭了一身灰,握着打火机咔哒咔哒弹,那双眼睛包容着温和的笑意,尾调往上翘着:“好看吧。”

跳慢些吧,汤雨繁心说,求你了,再响点儿就能当挂炮放了。

周围居民楼相跟着放起烟花,一时叫人目不暇接,葛霄站在她旁边,下巴贴着衣领,偷偷瞄她的侧脸。

汤雨繁的围巾紧紧裹了两个来回,尾巴塞进棉袄领子,手法粗糙,勒得很结实。从侧面看,她脸颊圆圆的,那点白皙的、弥足珍贵的弧度立刻隐没在毛茸茸的布料里。

葛霄的视线缓缓上滑,紫色的烟花影子洒在她的睫毛,一翘一翘,在黑暗下扇动得好显眼。

“现在几点呀?”汤雨繁问。

“十二点刚过,”葛霄说,“2019了。”

二零一九。四个字在她唇边辗转一圈,反复咀嚼。

汤雨繁抬起眼睛,两道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她张张嘴,刚想说些什么,爆竹的气息却再次弥漫开,浓郁得呛人。

楼下这阵炮竹崩得人措手不及,把他俩都震一激灵。葛霄看看楼下又看看她,见小汤同学方才的欲言又止还呆滞在脸上,于是他俯下身,手掌撑在膝盖,顺势将耳朵凑过去。

“说什么?”葛霄的声音轻得人心里发痒,像两块小磁铁,啪,吸在一起。

“我说,很好看,”汤雨繁的手指捻住袖口,摸了一手灰,她有些语无伦次,“我怕你把太阳能给点了——很漂亮,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烟花。”

“会让你开心点儿吗?”葛霄说。

“我一直都挺开心的。”汤雨繁把灰拍到他身上。

葛霄笑了,咔哒一声摁开打火机:“来,许个愿。”

“又不是过生日。”

“我把我明年的生日愿望腾给你,”他说,“来嘛。”

汤雨繁拗不过他,只好闭上眼。

许愿这事儿对她来说挺陌生的。

且不提别的,光说生日,她家基本不庆祝生日,每年逢那天,汤雨繁都会买一颗白心火龙果,对半切,往果肉里插两根牙签,就算蛋糕了。

牙签扮演蜡烛的角色,但不起蜡烛的作用,她没有许愿的习惯,更没法写出一张长长的愿望清单。

哪怕此时,汤雨繁也只能从第一反应里摸出个并不远大的愿望。

希望他的冻疮早点愈合吧。

这场烟花很大程度上柔化了汤雨繁心底偷偷跑出来的紧张,至少此刻,她不愿再去想假如汤翎抓到她偷溜出来会怎样,云云。

他们像小时候那样在天台坐了很久,聊些前言不搭后语的碎片话。

汤雨繁早就攒了一肚子问题想问他,比如这将近十年的空白里,你过得怎么样?比如为什么一个人搬回来?比如你今天晚上真的只吃了花卷吗?

这些问题太讲究环境,对于身份的界限也严苛,一不小心就会从关心变成多管闲事。

纠结再三,她挑了个最傻的问:“你吃饱了吗?”

葛霄认真感受一下自己的胃:“还可以,五分饱。”

“睡前不能饿肚子。”

“我知道,”他伸手去揪她的围巾穗穗,手感大概不错,“没什么胃口,没办法。”

葛霄的手指肚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那缕穗子,直到静电黏得它下不来,才囫囵个儿塞回汤雨繁的领口。

“那你……”

葛霄静静地等待她的下文,那目光认真到仿佛汤雨繁不说出点儿有用的,简直伤天害理。

她轻轻咬了咬舌尖,这才明白骑虎难下是何感受,只能硬着头皮胡乱换了个话茬:“你这两天假期有安排吗?”

她听见葛霄好像是笑了,但他面上并未袒露丝毫,仍是一池静水。

“我要去图书馆,”汤雨繁继续道,“一起吗?”

“一起,”葛霄点点头,“我明天下午得早退,其他时间都空——是市图书馆吗?”

“对。”

“那也不远。”他说。

冬天天亮得迟,汤雨繁爬起来洗漱那会儿汤翎已经出门上班了,她跟葛霄约的八点半,打算上早餐摊买俩包子垫垫。

汤雨繁叼着牙刷去床头捞手机,消息栏里只有薛润凌晨四点发来的恐怖漫画分享。

她给葛霄问了个早,再折回去,认真阅读薛润对于“冰箱藏尸到底多久会臭”发表的长篇大论。

等她穿好大衣再蹬上鞋,葛霄的对话框仍停留在她半小时前发的那句“早”。

没起床吗?

眼看到点,习惯提前十五分钟出门的汤雨繁此刻坐立难安,在自己家门口转悠了好一会儿,趴在门上听楼上防盗门的响动,再拨了两通电话过去,石沉大海。

晨跑没回来?睡过了?昨天吹风吹病了?家里进贼?

想到这儿她一噎,方才薛润那篇八百字剖析不合时宜地浮上心头。

美好的早晨从迎着朝阳啃包子突然变成法制频道八点档:消失的邻居。这事搁谁谁心慌,汤雨繁站在葛霄家门口,轻轻敲两下。

没人应。

重重敲两下。

没人应。

对面邻居的门都快被她敲开了,葛霄家里仍是一派寂静。汤雨繁抱着试试看的念头,凭记忆掀开那辆二八大杠车篓里的烂报纸,谁料确有收获。

她动作轻得跟上树掏鸟蛋似的,小心翼翼拎出那把钥匙,天人交战三十秒,拿手机先给葛霄去了条消息说明来意,才打开他家的门。

等打开了两道防盗门,屋里还是没半点儿声响,他家黑得很,似乎要把能阻断的光源全部扼杀,连阳台的竹窗帘都拉得严丝合缝,誓死不透进半丝光。

他们两家都住西户,房屋布局按理说是大差不差,偏偏葛霄家现在除了支撑必要生活的家具外,一件多余的都没摆,客厅显得空荡荡,和她记忆中大不相同。

汤雨繁心里怵得慌,还是硬着头皮去敲了唯一一扇紧闭的次卧门。

葛霄在梦里恍惚听见有人敲门,嗵嗵嗵,咚咚咚,颇有节奏,敲出了小学校园里小喇叭那种环绕式音响的效果,跟来索命似的。

他醒来就觉得呼吸不畅,这才把脸从枕头里拯救出来,翻个身想找手机,却在枕头底下摸了个空。

自知睡觉不老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睡前躺得板板正正,第二天早上却总能在地上踩到点儿装备,什么枕头手机毛巾被的。

只要人不在地上就不算大事,葛霄就这么迷迷瞪瞪在床上摸了一圈,没摸到手机,奇怪了。

他探起身子,刚想看看手机是不是掉到床缝里了,只听卧室门外传出三声沉重而富有节奏的:嗵——嗵——嗵——

短短半个月内,第二次被葛某当成“鬼”的小汤本鬼还在踟蹰不前,忽然听到卧室里一串咕哩啷当嘭,似乎是什么东西滚到了地上,响得太快太密集,实在不太能分辨出这动静是否属于人类。

汤雨繁捏着卧室门把手,最后还是没往下按。

私闯民宅判几天她不知道,但如果这么虎头虎脑地直接闯进人家卧室里,那就真的没有“诚挚道歉、双方私了”这一说了。

大约为了给她答疑解惑,屋里总算传出了一些属于人类的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的:“迟早有一天把这俩床头柜扔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脚步,直冲门口,还没等汤雨繁来得及后撤一步,这扇她敲了足足有五分钟的卧室门嘭地就开了。

汤雨繁同学觉得自己应该开心的,这个早晨没有高烧,没有昏迷,也没有溜门撬锁后屋主惨死家中。

屋主醒了,但屋主没穿上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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