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是天不仁取的。
回渠国后，那人五体投地求天不仁给他未来的孩子一个名字，天不仁同情心大发，自是给了。
明世道与天不仁交好，这件事，他曾听天不仁提起过。
高晴觞取过书桌上的朱笔，双手递给明世道，明世道随手将“孙敬熙”圈起来。
难道？他就是那个混世魔王十六师弟？
不会吧。
“天道嘛，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明世道慈祥地安慰他。
高晴觞方寸大乱，一时不察竟碰倒了明世道放在桌上的白瓷茶杯，碧绿色的茶水漫过茶盘差点浸湿被放回桌上的花名册。
“天道小心眼儿，不许你说祂坏话呢。”宗政越向明世道传音。
翻倒的茶杯漂浮在半空，一块抹布凭空出现，擦干了茶杯和茶盘上的水渍，飘到门口的盆景上空，左扭扭，右扭扭，把自己拧干后消失不见。
与茶杯配套的绘牡丹釉下彩茶壶给主人重新倒了杯茶，茶杯漂到明世道嘴边，好像下一刻就要撬开他的嘴硬灌。
明世道放在腹部的手前后挥了挥，茶杯又回到茶盘里。
宗政越疑惑：“怎么又不喝了？”
明世道揭开茶壶盖，壶中的茶水已然浑浊不堪：“这叫我怎么喝？”
是“只饮一杯”？
汋山茶叶沏成的茶水只能维持一刻钟的清澈，一刻钟过，水中茶叶化为土灰，饮者必腹痛难耐，故名“只饮一杯”。
明世道懒得为一杯茶费功夫，茶壶里的茶水自然又喂了盆景。
常无忧人在念恩城巡查，却用传音阵时刻联系着颓峰，听见“当啷”一声，他笑：“天道又生师父气了？”
金丹期的灵力禁不起中型传音阵耗，才说完话，他眼前一花，看见个长相不断变化的……人？
“师父，我刚刚看到位修士，祂的五官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的，还会在脸上收缩舒张，跟我买的万花镜似的。面部皮肤有时像宣纸，有时像树皮。祂是妖修吗？师父。”
常无忧好奇心一上来，立马朝那人消失的方向飞身追上去。
他有双破妄眼，能看破一切伪装法术，却没看出祂的本相。
那位五官不断在面部闪转腾挪的道友要么会什么能骗过破妄眼的秘传法术，要么就是真长那样。
“没想到世上竟有长相如此……灵活的妖修。”明世道没说那人是不是妖修，常无忧却将之视为一种默认。
来颓峰主殿蹭糕点吃的牡丹花妖们听见他的话，顿时来气，叽叽喳喳地反驳他。
“常无忧你的破妄眼也不行啊，哪个妖修会长那个鬼样子？”
“常无忧上课不好好听课，别长老讲过，妖修化形后就再也不能改变长相了。”
其中，属漱玉和镧藿的声音最大。
他们是明世道亲自照料长大的，为了报道明剑尊，二妖可是废了一半先天修为才让自己化为俊男美女。
常无忧讶异捂嘴：“嘶，废了一半先天修为，就为了变美？”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美的感动会使人们感受到由衷的欣喜。他们化形时如此追求符合甚至超越人类审美的长相，大抵是想将那一瞬的欣喜传递给师父吧。”高晴觞如此解释道。
接着，他话锋一转，问常无忧：“师弟，你传音阵和捕灵术一起用，灵力可还撑得住？”
常无忧当然明白自己应该关闭传音阵专心追捕那修士，可一旦耳边听不见颓峰的声音，即使身在闹市他也会不安，更别提像现在这样一路追到荒郊野岭。
他胡乱答道：“捕灵术有什么撑不撑得住的。”
这种入门法术连筑基期的修士都能运用自如。
明世道引导他：“是吗？无忧，你再仔细看看，眼前可还有那人的灵力痕迹？”
常无忧一惊，那人暗红色的灵力痕迹早就消失不见，那么引他追逐的灵力痕迹是——
“天长老？弟子拜见天长老。”
天不仁把他扶起来：“颓峰弟子，见人就拜。”
常无忧为同门辩驳：“大师姐就不会。”
天不仁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还有时时刻刻把‘师父’和‘大师姐’挂在嘴边。”
天长老怎么会在这儿？
天不仁侧开身子，领常无忧走进前方那座破败的茅草房中。
“你看。”
是一窝小猫崽。
一共四只，连眼睛都没睁开。
大猫呢？是出去捕猎了吗？
“猫妈妈追求爱情去了。”天不仁道。
啊？好吧，那……
不对不对，他应该继续追那个妖修。
虽然灵力痕迹已经消失，但全城搜捕肯定能——
“不必管他，无忧，不必管他。”
师父都这么说了，那就不用管了。
常无忧欢快地放下这件事，和天不仁一人抱两只猫崽继续在念恩城内巡逻。
受限于地理位置，念恩城并不大，但胜在足够繁华。
它是并州的枢要之地，九省通衢，四通八达，加之三大宗门的护佑，这里变成了个不可多得的经商宝地。
走进城内，入眼的是琳琅满目的各色商品，天南海北的行商聚集于此，操着乡音讨价还价。
自然，他们的货物中有的是稀奇玩意儿。
譬如常无忧左手边摊位上的贱人草。
这草只喜欢人骂它，要是夸它，它反而要张开花萼上的大嘴追着人咬。
常无忧眼睛刚瞥过去，脚都还没挪地儿，侏儒小贩就热情地推销起来：“小官人看看这草，经骂不经夸，一夸逮人咬，一骂笑哈哈。”
常无忧觉得这个小贩可比贱人草有意思多了，他转身抬脚，作势要走，小贩连忙招呼他：“诶诶诶，小官人留步，我这儿可有个藏宝库，白凉糕，蚕丝布，您要什么我都不说不。”
常无忧回去，问他：“我要是偏要走呢？”
小贩做出个逗趣的哭丧脸：“您一走，我直哭，您一留，我磕头，您要是再能买上点儿——那就是小人我三生修来的福。”
常无忧掏出一块碎银子，蹲下，拉住小贩的手把银子往他手里一塞，飞速起身逃走了。
天不仁抱着贱人草向小贩一笑，追了过去。
“怎么忽然如此罔顾他人意愿？”
明世道教出来的徒弟与他相像。
刚刚常无忧无论如何都要小贩收下银子，肯定有原因。
常无忧轻声回答：“我想让他日子好过点呢。”
他想走时小贩明明着急，却不追他，常无忧一留意才发现他的左腿断了，裤管贴着木棍随风飘摇。
天不仁喟叹着，低头轻笑。
这孩子还很年轻。
他神识中响起明世道的声音：“麻烦你照顾无忧了，那孩子，总黏在我身旁，这是他第一次出宗历练，我着实不放心。”
天不仁无奈：“你是养徒弟，不是养孩子。”
明世道辩驳：“养徒弟和养孩子难道有区别吗？”
天不仁还真没见过金丹中期的“孩子”。
“只要他还是我的徒弟，莫说金丹期，就是化神期又有什么分别？”
宗政越给明世道帮腔：“我们这些做师父的，就算知道徒弟已经能独当一面，只要一看到他们，依然会觉得他们还是那个连火球术都学不会的小孩儿。”
天不仁觉得自己可能和他们没什么好说的。
他跟着常无忧在念恩城内逛了一天街。
傍晚时，天不仁本可以直接用传送阵将常无忧一起带回去，可常无忧想坐一坐乩峰的灵鹤，宗政越就派了只鹤把他们接来。
明世道和高晴觞早早站在入宗山门处接他们，旁边是跟来凑热闹的花妖们。
俯瞰着流光溢彩的晚霞，远处是道衍宗的山门拔地而起三十丈，直插云霄，常无忧心胸开阔了不少。
这是他第一次出宗历练，虽然好像也没练出什么结果，但总归是涨了点见识。
“师父，我今日明明什么都没做，心中为何会有一种既高兴又满足的感觉？”常无忧用气味逗弄怀里摇头晃脑的猫崽。
明世道没有开口，而是静静地听常无忧自言自语道：“山下的景色，很普通，很寻常，和道衍宗也没什么两样……”
见常无忧纠结不出个所以然，天不仁提点道：“你以前囿于道衍宗的一方天地，对人间的理解仅限画本子里的爱恨纠葛。如今你才真正完成了与人间的初见，如婴儿出世后的第一次睁眼。”
“所不同的是，我比婴儿幸运，感受到了初见人间时的欣喜，对吗？师父，天长老。”
天不仁含笑垂首。
常无忧一怔，盘腿打坐，阖眸悟道。
再睁眼，他突破到金丹后期：“这就是，花妖们想带给师父的一瞬欣喜吧。”
镧藿插嘴：“对呀对呀，虽然过程不同，但结果和道理是相同的，想不到明剑尊还没体验过，竟让你小子捷足先登了。”
明世道诧异道：“是我忘记说了吗？”
“好吧，那我重新说一遍吧。”
“镧藿，我最初的生之喜悦，就是看你们开花时领悟到的。”
高晴觞原以为，以牡丹花妖们的性格，听见师父这句话得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谁知他们涨红了脸，后退两步，飞也似的逃走了。
常无忧回宗后并没有在山门见到花妖们。
他朝高晴觞晃晃手里的点心盒：“那群花妖神出鬼没的，我可怎么把伴手礼送给他们？”
高晴觞给他出主意：“你把点心放在栖真殿，施个保鲜咒，等他们自己来吃就好。”
常无忧准备照做，脚刚踏上到颓峰的传送阵，又撤了回去。
他往山下望了望已经开始跟蚂蚁一样聚集，安营扎寨，等待明日收徒大典正式开始的人群。
“师父，这次要怎么帮他们上山？”
道衍宗的山门位于悬崖之上，想入宗要么会飞要么用传送阵。
往届收徒大典时，山门前全是领了搭桥任务的木灵根和土灵根的弟子在哐哐修，今年则静得过分。
这是要玩儿些新花样？
难不成打算用乩峰的灵鹤载他们入宗？
还是御剑把他们带进去？
一把灵剑站不了两个人啊，把他们提溜着衣领挂在剑柄上？
常无忧天马行空地想象着的入宗方式，直到明世道告诉他，道衍宗没打算提供任何帮助。
哦？今年居然要模仿三清门搞过的那套么？
不管用什么途径，能到山门就算通过第一道考核。
那看来往届的长老筛选环节要删掉了。
明世道否定了常无忧的想法：“长老筛选留着。”
垂手侍立于明世道身后的高晴觞露出一个促狭的笑。
常无忧一看就知道高晴觞绝对了解内情，他绕到明世道身后准备闹二师兄一闹。
“无忧？”
宗政越的声音传来，蹑手蹑脚的常无忧一个转身腰杆挺直和高晴觞一起向他行礼：“拜见宗政长老。”
明世道拉住宗政越，带他走近常无忧：“无忧第一次下山历练，特意给你带了伴手礼。”
常无忧局促地将一个翠绿色藤球双手递给宗政越：“您以前说过灵鹤们一无聊就祸害您养的桃树，我就买了这个藤球，能消磨它们的精力，保护您的桃。”
宗政越收起藤球：“有心了。”
常无忧不好意思地笑笑，一低头才看见宗政越的手依然伸着。
“刚刚是给鹤的礼物，给我的呢？”宗政越话刚出口，被明世道掐住胳膊提起皮肉一拧。
宗政越轻咳一声，恢复正经：“我来此是掌门希望将从山门到砺峰顶的幻境重新布置一遍。”
这是个精细活儿，光靠分神完成不了，宗政越这个正主就亲自来了。
幻境也要改？
是不是太严苛了些？
一条不祥的血红色灵痕通讯如被活剖开的心脏般在明世道手中欢快地跃动着。
它显示：请道衍宗的明世道、宗政越等大乘期、化神期长老注意，贵宗本届收徒大典分配到的亲传弟子名额为，五位。
“我嘞个乖乖啊。”
奚而尔接了幻境体验任务，刚溜达到山门就看见这条恐怖的灵痕通讯，惊得她家乡话都冒出来。
五位亲传弟子？高师兄运气那么差吗？
她恨铁不成钢，向宗政越行完礼后一把将高晴觞扯过去：“高师兄啊，我教你的那个小方法，你没用吗？”
高晴觞惭愧：“我的确照做了。”
去行道司抽签前三日斋戒，前一日沐浴焚香，抽签时虔诚地大声赞美天道的公正仁慈。
“不怪你，天道故意整咱们。”见高晴觞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眸逐渐黯淡无光，奚而尔安慰道。
明世道不好意思地缓步挪到他们面前把自己的老底捅了个干净：“为师过去十年说了天道……四百五十一句坏话。”
宗政越想，说少了，没把和其他长老一起蛐蛐儿的算进去。
事实上，比起明世道对天道的不敬，五个亲传弟子的天罚已经算轻的。
明世道交代清楚后，山门前的时间似乎停滞了，一时间大家都噤若寒蝉，等待着那道命运的判决。
“明世道！你给我过来！”卞佑乾的声音在传音阵中炸开。
命运的判决来了。
卞佑乾抄着手在无极宫踱来踱去，不爽地咂嘴：“啧，你说你，唉，你这……”
明世道像小鸡仔一样缩着脖子老老实实听卞佑乾数落他：“你真是出息了，你大乘期了，翅膀硬了，厉害了，大师兄管不住你了，那天道是你能妄议的吗？它这回只是让我们多收几个亲传弟子，下回呢？下下回呢？你，唉……”
卞佑乾看明世道马上要缩进地里，还是心软了：“你呀……”
明世道瞅准机会顺着竿子往上爬，小声认错：“师兄我错了。”
卞佑乾挑眼看他，又狠狠别过头，这一干浑事就装可爱蒙混过关的性子真得改改。
“抬头，都大乘期的人了，还这样，像什么话。”
明世道挪到卞佑乾身边，矮下身仰头望他：“师兄你原谅我了？”
“不原谅你还能怎么着？”卞佑乾窝火地帮明世道整理被他揉皱的袖子。
“那其他四个亲传弟子名额怎么办？”
行道司代表十分之一天道意志，他们给的名额是一定要用光的。
“还能怎么办？挂开山老祖的名上。”卞佑乾依旧没好气。
如果遇到资质好合本宗眼缘但没有长老想收的弟子，就将他们记到开山老祖名下，称为“挂名弟子”。
如此，若是那弟子做了孽，因果报应到宗门头上时也轻一些。
挂名弟子也算亲传弟子的一种，但他们没有师父罩着，所以默认比真正的亲传弟子低一等。
明世道心虚地看向无极宫正对大门的开山老祖塑像：“老祖能愿意？”
一般而言，敢收挂名弟子的宗门，开山老祖都已羽化。
可道衍宗的问题在于，本宗的开山老祖似乎还活着。
“没事，老祖不介意，他自己都说了，对他视生如视死。”
怎么从那些弟子中选出四个与本宗有缘的才是最该发愁的。
“不然你以为我把入宗试炼布置得那么难干嘛？”卞佑乾曲起手指给了明世道一脑瓜崩。
眼下，弟子中已经有人对明天的入宗试炼发愁了。
老祖：四份因果？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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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依旧想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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