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我已经比以前好多了。
我没有反驳。
我确实“好了”,重返校园,按时上课,情绪不再一触即发,手臂上也没有新的痕迹。我是个听话的患者,呼吸、数数、间离法、三阶段干预,医生教我的,我照做了。
一开始我不承认自己有病,但后来,我发现,如果我坦白承认,爸爸,你反而会更关心我一点。你眼里的关注和心疼,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过了。
对,我是有病,名字很长,但我都记得住,医生说这是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合并中度抑郁与隐匿型焦虑,伴有间歇性冲动控制障碍与自伤倾向。
我是情绪病,不是神经病,也不是脑袋有病,我的头脑很好,智商很高。
只是看到他,我就会犯病。
他。顾梓聿。天才。别人家的孩子。完美得让人恶心。
我不是笨蛋。
我也不是心里脆弱到必须靠自残博关注的人。
但有些情绪,一旦积太久,就像火药,一点火星,就会炸得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我不怪他。他从没欠过我。他也没做错什么。他只是做自己而已。
但有的人,只是做自己,就耀眼到会刺伤别人。
凭什么?
爸,你告诉我说他是你好朋友的孩子,让我亲近他,我听话。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八岁。他笑得很好看,对我说“嗨,你好。”
那时候我觉得他很酷,大家都喜欢他,他太优秀了,仿佛天生就在光的中心。
我觉得我们可以是朋友,可他的世界太大了:有竞赛、有小提琴、有乐团。他身边人来人往,而我从头到尾都只有他。后来我慢慢发现,他并不像我需要他一样需要我。他可以当我的朋友,但不会只是我的朋友。他身边总是热闹的,而我挤不进去了。
然后我开始有点讨厌自己。
为什么我总是差一点点?我不笨,我也努力,可我总是被忽略。
我研究他的一举一动,模仿他的说话处事,可后来我才发现,不管我再像他,我都不是他。
爸,我看得懂你的眼神,你问的话,从来都不是关心我,是透过我去了解另一个人:“你最近和梓聿玩得好吗?”“他最近怎么样?” 你问我关于他的一切,却从来没问过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真的只是朋友的孩子吗,爸?你看重他,好像比我还多。
爸,你为什么都不看我?
那我消失好了。
刀割下去的时候不痛,我只想你看我:
爸,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如果顾梓聿死了,你会更伤心吗?
如果顾梓聿是你的儿子,你会更开心吗?
我没有嫉妒他。
至少,嫉妒不是主因。
人们总喜欢把一切情绪归结为嫉妒,那太简单了,也太愚蠢了。像是给旁观者一个方便的说辞,让他们可以安心地看戏,而不去思考结构里到底烂了哪一根骨头。
我藏得很好。那些情绪,按时收拾、分类打包,锁进意识深处。我甚至可以在他面前微笑,点头寒暄,像个没事人一样。
可有时候,看到他在人群里笑,看到大家围着他起哄,我还是会有一点想把他从那个位置拉下来,不是恨意,只是一种心底本能的**,没来由地。
想让他也站在风口,尝一尝人情淡薄。
说到底,我不是恨他,我恨的是被拿来衡量,然后在亲生父亲的裁判席前,还输掉的自己。
爸,我最近好起来了,你终于放心了,对吗?
但我是怎么好起来的呢?其实那些药我都没吃,我趁你没注意的时候,都偷偷呕出来或者倒马桶了,你没想到吧?
我的药,是顾梓聿。
我是真的很想毁掉顾梓聿,哪怕一次,让他知道,站在阴影里是什么滋味。
当他开始没那么耀眼时,我的心里好痛快,比吃了一盒百忧解还要舒畅:终于,有人看见他不是完美的,他摔下来,我们之间就没有那么大差距了。
这些话我从来没说过。我也不敢问,爸,我是不是你最重要的人?
我怕听见不是。
爸,你有看到我吗?
-
周末的上午,天光已经很亮了,陈辰起床时,客厅那边传来茶壶滚水的“咕噜”声。
他走出卧室,愣了一下。
茶几旁,陈肃穿着家居服,正一边翻报纸一边喝茶,整个人神色悠然。
“爸,你今天没事啊?”
这不是他惯常的周末画面。陈辰有点意外:尽管这一年多来,陈肃陪伴他的时间已经比原来多了很多,但从未像这周一样,每天都回家吃晚饭。陈辰原以为那是“临行前的补偿”,早就为周末独处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爸爸周末也在家!
陈肃抬眼,听出儿子问句里的不敢置信和喜出望外,他也被这情绪感染了,开起玩笑来:“怎么,嫌老爸烦了?”
陈辰立刻笑起来:“怎么会呢爸?我就是太开心了!谁能想到您这个大忙人今天居然有空陪我在家呢!怎么?您今天想做什么,咱们安排上?不然太浪费了。”
陈肃难得提议:“你先把桌上早餐吃了,然后咱俩去趟市场,家里冰箱空了。”
“买菜?”陈辰又是一愣,居然是他们俩一起,不是让司机送,不是让保姆跑腿,而是他们俩一起,去那种人挤人的菜市场。
他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低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早餐,速度明显比平常快了半拍。
菜市场坐落在老城区一角,巷子窄,人声密,混合着新鲜蔬果的清香、海产的腥气、剁骨的钝响和叫卖声,一派繁忙的景象。
陈辰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样有烟火气的露天市场了。之前为了图方便,他去的都是那种陈列有序、挂着白炽灯的高级超市。那里的蔬菜和肉类都清洗包装好、一盒盒分门别类地摆整齐,虽然干净,但总有一种不真实感。
陈肃挽起袖子,熟门熟路地穿梭在摊位间。他蹲下来,拨弄一筐筐贝壳,用手掂了掂虾的弹性,又细看鲈鱼的鱼鳃是否鲜红、眼珠是否发浑。他用本地话和摊贩杀价,讲究又不失分寸,如果不是知情人,真以为陈肃就是土生土长的“老油子”。
“陈哥,好久没来光顾我生意啦!回来咯?还记得我伐啦?”卖虾的小贩眉开眼笑。
“记得记得,小林你这虾,今朝倒蛮活络咯。两斤,要甜的,不甜不要给我哈,扇贝再来一点,挑肉肥的。”
“哎唷,你眼力还是老灵额!”
陈辰在一旁看着,有点出神。
他很少见父亲这个样子,挽着袖子,说着方言,熟稔地翻拣、询问、砍价,一副接地气的样子。原来他在这样热气腾腾的生活里,竟也游刃有余,甚至,有点亲切。
“欸,这枇杷,水灵的欸,”陈肃挑了一袋子新鲜的枇杷,回头递给他:“最近正好上市,小时候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吃得嘴都黄,记得吧?”
陈辰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哑。他低头接过那一袋金黄果实,心里热腾腾的,烫得他眼角微酸。
他们买了蛏子、生蚝、活虾、花甲、扇贝、鲈鱼,还有蒜苗、春笋等时令蔬果。陈肃拎着两手大大小小的袋子,陈辰抢过去分担了不少。穿过狭长的巷子,阳光从屋棚上方斑驳地洒下来,地上是交错的两个人影——一个宽阔,一个瘦削。
这条石板路好长,好静,像通向什么不会再来的未来。
他们并肩走着,路边有只猫跳上墙沿,陈肃拍了拍他的肩:“下次早点起,我教你挑蟹怎么分公母。”
“嗯。”
“教会你,以后你有女朋友了,你也能给她做一桌菜。”
陈辰没说话,只低头笑了笑。
他其实什么都不想学。
他只是想,多一点这样的时光。哪怕只是这条通往菜市场的路,哪怕只是父亲偶尔陪他一程的午后。因为这样的日子,真的不多。
“爸,下次还能一起来吗?”
“只要你起得来,天天都行,”陈肃笑笑,把他手里袋子接过一半,“你这小身板,拎不了几步,给我吧。”
陈辰没争,只“嗯”了一声,看着父亲站在阳光里,像个可以为他挡风遮雨的巨人。
那一刻他几乎相信——
或许自己真的很重要。
从市场回来后,父子两人将满满几袋新鲜食材拎上了楼。阳光正好,厨房窗外洒进微黄的光,打在水池边的瓷砖上。
陈肃脱了外套,挽起袖子熟练地洗菜择菜,一边吩咐:“蛏子花甲泡水吐沙,姜葱蒜切末,笋剥皮你会不?”
陈辰站在旁边,闷声回答:“会。”
“行,切东西的时候小心手啊,等下虾头剪了,再去虾线。”
厨房里,锅铲翻炒声与热油的“滋啦”交错,一点点升腾起生活的气息。陈辰听着这一切,忽然生出一种近乎奢侈的幻想:如果日子可以就停在这一刻,如果他们真的就是普通的一对父子,没有过去的伤痕,没有要照顾的人,没有要比较的影子。
是不是,就可以幸福一些?
饭桌上,几道大菜令人垂涎:生蚝分成两个盘子,一冷一热,一半直接撬开,挤上柠檬汁和红酒醋,一半上锅蒸开后浇上油炸蒜蓉。陈辰不敢吃生冷的,蒜蓉的口味也很好。虾熟得正好,下面垫着的蒜蓉粉丝吸饱了虾油,红艳艳的。新鲜的春笋焯过水后炒腊肉,脆生生的,咬着鲜甜。
陈辰吃得很香,不知道是因为味道真的好,还是因为菜是父子俩一起做的缘故。
陈肃吃得也多。他难得喝了点酒,脸色带了点红润。
“晚上沙子也吐得差不多了,就做个葱烧蛏子、蒜蓉花甲,还有红烧鲈鱼,啊,今天买的那条鲈鱼真的新鲜,你以后买鱼啊,记得要买鱼眼睛很亮的那种,鱼鳃也要鲜红,这种就是刚捕捞上来的。”
他们这顿午饭吃得很晚,收拾碗筷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多了。父子两人一起把碗筷收进洗碗机,陈辰撒娇似地抱怨自己吃太撑了,陈肃闻弦歌而知雅意,从善如流:“那咱们待会出去走走,你是想去步行街,还是山海步道?”
陈辰一下子没敢搭话:有点太幸福了,幸福得像是不真实的梦。
他低头洗手,细腻丰富的泡沫顺着水流走,雾气在眼前氤氲,模糊了视线。他害怕抬起头的那一瞬,世界就会像肥皂泡一样破碎。于是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努力控制语调的平稳。
陈肃没察觉他的迟疑,自顾自规划着接下来的行程:“那就去山海步道吧,人少一点,你以前小时候不是老嚷着说要在山上野餐吗?”
陈辰点点头,轻声道:“好啊。”
山海步道就在城南沿岸,一路盘旋而上,半路能听见风穿树林的声音。走到半山腰的观景台,阳光从山的那一头洒过来,会把海面铺成一张金箔纸。
幸福的日常不就是这样吗?
儿子最近的气色和状态比之前好了很多,陈肃想。他上回做出那种事,估计还是学习压力太大的原因。现在的孩子是不太容易,陈辰是个聪明孩子,但也会钻牛角尖。他当时真的吓坏了。
一直以来,他对孩子的学习成绩都没什么要求,这一年多来,他更不敢多提成绩这回事。
“行,你收拾收拾,我去冲个澡换个衣服,浑身都是油烟味。”陈肃揉揉自己儿子的脑袋,笑了笑。
角落里,那个从未被启用过的老式手机突然亮了屏。
一条短信赫然浮现:“照顾好他,别来找我。”
陈肃刚从浴室出来,擦着头发,扬声叫道:“儿子,好了吗?”
他余光扫过置物架,那个一直摆在那里的手机被激活了。
这个手机号只留给了一个人。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惊慌失措。不过八个字,他盯着屏幕,指节微微泛白。千钧一发,他迅速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顾梓聿的电话,那头响了两声就被接起。
“陈叔叔?您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梓聿,你爸爸联系你了吗?”
“……嗯,”顾梓聿的声音很轻,像是在犹豫,“本来他今晚要来沪城的,但我刚才收到他的信息,他说这阵子生意上出了一点事,最近可能没办法来看我了,叫我自己照顾好自己。”
顾仲景有机会给顾梓聿发这条短信,那看来当时并不是生死攸关的时刻。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必须要搞清楚。
陈肃咬了咬牙。他不能把真相告诉顾梓聿。他低声圆谎:“是,你爸爸也跟我说了,是有点麻烦,不过没什么大事,只是需要他亲自过去处理。你放心,陈叔叔也会帮忙的,你最近安心备考,把你在沪城的住址给叔叔发一下,叔叔明天正好要过去出个差,到时候去看看你。”
挂断电话,他久久没动,盯着那句短信,如临大敌。
客厅里,陈辰靠着走廊的墙站着,安静得像一道影子。
他早在听到“梓聿”那个名字时就停住了脚步。他认得父亲那种声音里压抑的焦虑,是只有被顾梓聿牵动才会出现的焦虑。
陈肃走出房门,儿子站在不远处,双手插在口袋里。
男孩换了件帅气的卫衣,头发也像是抓过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儿子,公司有点事,我得临时出个差。”陈肃试图轻描淡写。
“嗯,”陈辰点头,声音轻得像雾,“爸,你可以直说的,不是公司,是顾梓聿对吧,他怎么了?”
陈肃没有回答。空气在此刻变得沉重。
陈辰看着他,嘴角轻轻勾了一下,带着一丝淡淡的挫败和几分说不清的凉意:“为什么不直说?”
五脏六腑被冰水浇透了。
又是他。
还是他。
为什么不直说?为什么要骗我?顾梓聿他不是有爸爸吗?为什么要和我抢?!
陈肃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解释。他忽然发现,自己向来坦荡自若,唯独在陈辰面前,在涉及顾梓聿的事上,始终有种莫名的心虚。
“没事的,爸,”陈辰垂下眼睫,眼神冷静,却像刚被潮水浸过,湿了一层,“你去吧,好好照顾他。”
陈辰朝他笑了一下,很小、很轻,不带温度:“你放心,我乖乖在家待着,然后按时吃晚饭,不做傻事。”
他说得平静而体贴,体贴得让人心疼。
他是更重要的人,你必须要去照顾,是吗?
今天的时光,就当是我偷来的吧。
陈肃终于动了。他心里确实着急,他犹豫着伸手想摸摸陈辰的头,手抬到半空却又顿住,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他走了。
门关上的声音不重,在陈辰耳朵里,像是一道风,将刚才那个有阳光、有饭香的梦,一下吹散了。
时间过了很久,他才低声对自己说了一句:
“其实我一点也不好。”
今天是他们近几年第一次一起买菜,第一次一起准备一顿饭。他以为,今天或许会不同。
可终究,他还是走了。
还是为了顾梓聿。
他像一个终于意识到自己从未被放进题目选项中的人,连愤怒都显得多余。
陈肃开车很快,车内的导航语音响起几次,他都没听进去。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目光笔直,神情却比往常更加严峻。
“照顾好他,别来找我。”
这是最危急的消息,意味着顾仲景此时自顾不暇,才会把顾梓聿托付给他。语气冷静,但他能读出孤注一掷的绝望。
事情怎么会突然走到这个地步?
这像一记沉雷击在他心头。
他第一反应不是犹豫,而是行动。
他知道自己必须去。
顾梓聿是顾仲景唯一放不下的,而他是唯一能被放心托付的自己人。
当时没有多想,但出发之后,才是迟来的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太急了,忽略了儿子?
但他马上又给自己找理由:“只是情绪低落,陈辰很懂事,他不会怪我的,目前的确是梓聿这边更紧急些。”
儿子没有吵闹,没有阻拦。
可是刚才他的眼神……
那一瞬间,陈肃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了一点:儿子自残的旧伤虽已结痂,但他的情绪病,医生说了,还是要家里人多陪着。
可我一个人……怎么顾得过来两头?
陈肃闭了闭眼,太阳穴隐隐作痛:他不能抛下任何一个,他必须撑住这两头。
哪怕代价是撕裂自己。
-
陈辰晚上没吃饭,蛏子和花甲吐了一整天的沙,刚杀好的鲈鱼还很有弹性,他却没再去碰。
深夜,他打开冰箱,把所有菜都倒了。
厨房的灯熄灭,冰箱门关上,世界又回到了原来的模样——安静、空旷,没有热气,没有声音。
他重新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他并没有哭。眼睛干涩得发疼。不是哭不出来,而是太久了,早就哭完了。
他突然开始喘不过气——极度的失重感,像站在一座吊桥上,看见绳索一根根地断裂,坠落是注定的结局。
他用力抱住自己,蜷缩成一团:他的情绪太锋利,锋利到无法以眼泪释放,只能刺伤自己。
他想起他们并肩站在水池前,他差点就说出口,“爸,我们以后每周都一起做饭吧。”
但他没说。他始终没说。他知道,只要一出事,父亲就会毫不犹豫奔向另一个孩子。
顾梓聿。
他用被子蒙住头,胸腔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拧紧。
然后,他轻轻地咬住自己的手,牙齿磨着,沉默地对自己施暴。
我呢?
我也有病啊。我手上的伤疤,不是我病的证明吗?我是“好多了”,可“好多了”的我,就活该被留在原地吗?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生活、一个人面对自己的碎片?
爸,我究竟是你的儿子,还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备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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