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梓聿闭上眼,室内一片寂静。他将心神稳定在呼吸上,如潮水涨退,节律自然。
他会像从来没有失误过那样完美。
他在心中默念着,自我催眠。
面试曲目他早已烂熟于心:三个八度的大小调音阶与琶音,帕格尼尼第一随想曲,巴赫无伴奏g小调奏鸣曲的柔板和赋格,莫扎特第三小提琴协奏曲第二乐章,以及威尼亚夫斯基第二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
睁开眼睛,他平稳地吐出一口气,再次校对音准,确保弓子状态一切正常,手也热起来了,每一个细节都在最佳状态。
他向考官点头示意,考试正式开始。
首先是音阶与琶音。中间坐着的正是凯瑟琳·赵,她简洁地给出指示,“请演奏A大调音阶与琶音。”
很中肯的选择,三个升号,没有太大的难度。顾梓聿点头,弓落下的一瞬间,第一个音,清澈、明亮。没有迟疑,他顺着A大调向上爬升,左手颗粒性十足,右手运弓速度稳定、力量均匀,换弦时平顺得听不出过渡,换弓也极其柔顺。
小提琴音色的美感是一个永远探索不尽的话题,弓、弦、接触点、力度、速度,简单的几个元素却能变化出丰富浓郁的色彩。这也是宋熙和教顾梓聿的第一课,美妙的琴音背后,是持之以恒的练习和对自己的不懈苛求。
接着,凯瑟琳又报出两个调性,C小调和E大调,每一个调性转换都在考验顾梓聿长期练习的肌肉记忆。
“很好的右手。”凯瑟琳点评,旁边的唐纳德也低声附和,“左手和右手协调得相当自然,声音很均匀。”
不能让乐音断绝,也不能让每弓一开始都有一个冲劲儿的强调重音,在同时换弦和换把时,怎么才能让乐声不停顿、有延续性,这,就体现出左手和右手配合的重要性了。
音阶结束后,三位评委的表情都很专业而克制,从顾梓聿的距离,看不出他们究竟满不满意。
凯瑟琳接着问道:“练习曲你准备的是哪一首?”
顾梓聿看向三位评委:“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将顺序稍作调整,可以先从巴赫开始吗?”
这是一个有些出乎大家意料的请求。凯瑟琳眉毛微挑,但没有阻止,她向其他两位评委征求意见,刘易斯耸耸肩,唐纳德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可以,请开始你的演奏。”
巴赫能让顾梓聿更好地进入状态。考试曲目的要求范围是 BWV 1001-1006 中的两个对比性乐章,他就选择了 BWV1001 的柔板和赋格。这两个乐章他已经在去年的梅纽因大赛上拉过,但在最近又有了不小的长进。
特别是刚才在热身时,他又有了新的灵感。
他从容地拉出柔板的第一个音,像深海一样安静,庄重、抒情,空气都仿佛被那一声低吟唤醒,极慢的开始,像黎明之前的风,还带着夜的寒意。
顾梓聿没有急着铺开层层情绪,而是让每一个长音都自由地缓慢呼吸着。他在一个乐句的收尾处微微停顿——那是他重新思考过的位置,在朱晓玫老师的启发下,他领悟了,那一刻不需要更强的情感,而是要留白。
刘易斯悄声说:“He listens.”
是的,他在听,听音乐的流动,也听自己的声音。
他不再在意眼前的评委,此刻他心中只有一种肃穆的敬畏,自己只是音乐的容器,而非主导者。音乐借由他沟通天地宇宙,而他在借着琴音冥想:那几个低音像是神的低语,当渐渐攀升到高音区时,琴音突然明亮了,像神回应了世人的祷告,像光刺破黎明前的黑暗。
音符越发缱绻,柔和,像透明的泪水在空气中凝结。他并没有刻意制造强情绪,但琴音本身,已替他倾诉了一切。
最后一声和弦渐渐隐入沉默,顾梓聿静默片刻,评委们也丝毫没发出声音。
他稍稍收紧肩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再次举弓。
赋格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它是逻辑结构堆叠而成的巍峨山脊,重峦叠嶂,连绵起伏。每一次多声部的交错都在模拟管风琴的织体,塑造出宏大的空间感。不断重复的主题像是黑夜中迸发出的火星,有规律地闪烁在复杂的建筑间隙,一次亮过一次,不断地积累着情绪。
顾梓聿无数次地推敲过:下一个声部该在何时悄然潜入,又从何处急速逃逸。他的左手指总能快速并准确地落在该落的地方,和弦的音准极其准确,每一次的咬合都会发出轻微但铿锵的共鸣。
刘易斯和唐纳德在试课时都听过顾梓聿拉这首曲子,令他们惊讶的是,在短短两三天之内,这个孩子的演绎居然还在进步!这不是单纯靠苦练就能做到的,这需要极其缜密的思维方式、正确高效的练习习惯,以及超凡脱俗的天赋。
顾梓聿额角已经见汗,平静的神情下隐隐有些激烈的挣扎,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记得呼吸——这是一场他与巴赫跨越三百年的逻辑游戏,在这几十个小节的空间里,彼此缠斗、较量、共舞。
当最后一个音符归位时,他缓缓举起弓,琴弦还在微微震动,余韵在空中回响,久久才消散。
凯瑟琳轻轻点头,将身子微微前倾,对顾梓聿说:“你的巴赫,非常不简单。”
她用了“非常”两个字——在这个面试厅里,这是极高的评价。
顾梓聿八风不动,微笑道谢。他在听课时观察到,凯瑟琳在教学时可是非常严肃、从来不展露微笑的,显然现在,自己的演绎很合她的心意。
“接下来的练习曲是帕格尼尼第一随想曲。”
顾梓聿开始化被动为主动,自己报幕。巴赫拉完,他感觉自己已经找回了平常一多半的状态。
这首帕格尼尼相对来说是所有曲目当中他最没把握的。他在心里给自己留了点余量,音准此时倒成了其次,真正要紧的是声音的质量与抛弓的控制力。只要音色清晰、音量均匀,那这一关就算过了。
第一弓如同骤雨般从琴弦上泼洒开来。
这首随想曲没有引子,也不给演奏者任何“进入状态”的过渡空间。乐谱从第一秒开始就是连珠炮似的跳跃、翻滚、闪转挪腾,是帕格尼尼本人在以一种近乎傲慢的方式宣吿:想挑战我,你够资格吗?
整首曲子短短三分钟不到,但刚开始没多久,汗水就从发间聚集,沿着鬓角滑落。顾梓聿已经能感受到右臂和背部的轻微酸胀——他太紧张了。
即使看起来神情平静,但他心里精神高度集中,高强度的抛弓不允许他有丝毫分神:弓子在四条弦上循环往复,右臂以不可思议的精准度配合着细微调整,左手则如机械般精准高效,尤其是在高把位,哪怕一丁点手指的滑移都将引发音准灾难。
尾声将近,顾梓聿像是正在冲刺的长跑者,每一个小节都像踩着即将崩裂的冰面奔跑,但得益于宋熙和的高标准的魔鬼训练,他坚持了下来,仍然维持着声音的质量,没有失去对弓子的控制。
最后一个升高的琶音分解音,以一种华丽到极致的音色画下句点。
评委们没多点评:这段表演已经不仅仅是完成任务,甚至溢出了标准线。
虽然相比之前的巴赫,顾梓聿的这首帕格尼尼是教条了点,但这本来就是一首炫技曲,原本对于这些面试的学生,评委们在练习曲的音乐性上也没有抱太大的期待。顾梓聿的抛弓清晰利落,自始至终都保持在一个较高的演奏质量上,即使有音准和节奏上的瑕疵,也都可以忽略不计。
顾梓聿趁评委们低头记录的空隙稍稍喘了口气。从面试开始到现在不过二十分钟左右,他的手已经开始发颤,这多半还是昨天休息得不好的缘故。他使劲握紧自己的手,再完全松开,随即再次猛然握紧,接着松开,一张一弛,抓紧时间放松。
评委们再次抬起头,仍然是凯瑟琳开口:“那你准备的协奏曲是?”
一旁候场的钢琴伴奏老师已经准备好琴谱,顾梓聿转头和对方对视一笑,再落落大方地介绍:“自选协奏曲的快乐章,是威尼亚夫斯基的《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慢乐章是莫扎特的第三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他顿了顿,“华彩乐段是我自己创作的版本。”
威尼亚夫斯基是浪漫主义炫技的大师,《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是他的代表作,第一乐章则是整首协奏曲的核心,抒情与炫技相结合,真挚淳朴又辉煌夺目,这个选择倒并不出乎意料。但,莫扎特的慢乐章?自己创作的华彩?
评委们彼此对视了一眼,惊讶的神色不言自明。唐纳德率先点头:“那么,请开始吧。”
顾梓聿转向钢琴,对了下音,然后向钢伴老师点头致意,听着钢琴的前奏,沉心静气,将自己投入到这熟悉的旋律中:威尼亚夫斯基的d小调协奏曲,是他曾无数次在琴房、在夜里、在梦里拉过的曲子,可以说就连乐团的伴奏部分,他都倒背如流。
第一个乐句柔和地从琴弓下流淌开来,小提琴人声般地吟唱出主题,带着点深沉的忧郁,又带着点伤感的神秘。中音区的音色变深,辅以温暖宽广的揉弦,像是旧梦浮沉。
顾梓聿运弓的弓速和力度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既奏出了纵向起伏跌宕的语气,又保持了横向半音下行之间的连接感。随着音型的上扬,他将弓子接触点朝琴码移动,旋律从低沉温润变得灿烂明亮,增加了不少的张力。
紧随其后的主题变奏是首个炫技段落。钢琴以长时值的和声作背景,顾梓聿流畅而清晰地拉出十六分音符倚音经过句,之后是一连串毫不费力的敏捷的连顿弓,强烈的节奏感烘托出高昂的情绪,双音的锤奏如火星四溅。他刻意保留住弓根处的那点粗粝质感,让每个音节都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这第一乐章的技术难度非常高,包括手指的高速跑动与长距离的换把,大量的双音、三度、六度与八度,各种弓法、极富音乐性的长句演绎与换弓控制。顾梓聿知道,自己不能落入炫技的窠臼,他稳健地将技巧和音乐性紧密结合。在抒情段落中,他根据需要,采用不同的揉弦幅度和速度来不断地改变音乐色彩、推动情绪。
钢琴作为伴奏,时而烘托,时而对抗,和小提琴间形成了一种戏剧性的张力。随着副主题浮出水面,小提琴温柔下来,钢琴以八分音符轻柔地衬托回应着,固定节奏框架,而小提琴则自由地变化着层次和节奏,像飘带一样流动缠绕着钢琴。
主题再度回归。此时,顾梓聿不再克制,华丽的炫技片段如急雨敲窗,一弓28个音符的连顿弓辉煌灿烂、酣畅淋漓。他把每一个重音踩得恰到好处,又让整体情绪不至于过火,一直很清醒地控制着,直到最后的一连串明亮锐利的颤音,不断渐强,把乐曲推向最后的**。
最后的双音,如一道劈开空气的闪电,干净、果敢、锋利无比。
他站定着,弓子离弦,左手仍然揉着弦,余音绕梁。
评委们很安静。
顾梓聿用手巾抹去腮托上浸的汗,钢伴老师向他道贺式地轻轻鼓掌,顾梓聿也微微鞠躬致谢,回以微笑。
刚才那段演奏是他一路跌跌撞撞走来的见证。在学习这首曲子的时候,他可谓是吃尽了苦头,但也在这场修炼中得到了脱胎换骨般的成长。这是他和宋熙和一起辛苦磨出来的作品,是他用尽全部力量去演奏的心声,没有矫饰,全是他的真心、磨砺和勇气。
到了这一刻,他已经全身心地投入,无所畏惧、无所挂碍。
评委们耐心地等待顾梓聿准备好。他闭眼放空片刻,才再次转向钢伴老师,同样的流程,对音校准,然后点头致意。
抒情柔美的钢琴伴奏响起,和威尼亚夫斯基不同,莫扎特小提琴第三协奏曲是一首古典主义时期的作品,结构清晰,曲式工整。顾梓聿闭眼听着,将自己的情绪调整过来:莫扎特最重要的特点就是那种童真的生动、活泼、含蓄、克制。
他稍稍松了点弓毛,将弓子调整到适宜的状态,而后轻盈地起弓。
拉第一弓的时候,顾梓聿感到那种久违的轻松的演奏状态悄然归位了。这种感觉,有点像他当初在梅纽因决赛拉《山中醉》时的状态,也许是因为心态放松了,琴和弓就像长在他身上了一样,如臂使指,如歌的旋律旋即自然地流淌出来,叹息似的,娓娓道出莫扎特心中的幻想和憧憬。
第二乐章原本没什么看头,当然,它的旋律也很优美,但拿到茱莉亚的面试场上,这难度系数就有点不太够看了。但顾梓聿细腻的演绎确实可以说是无可挑剔。他运用了大量的呼吸感来打造透明的音色,使这段旋律如同缓流,悄然积蓄着力量,营造出一种“静水流深”的美感。
宽广悠长的旋律,如同过去的岁月,过去的,便不再回来了。
凯瑟琳是在座评委中唯一一位没有听过顾梓聿现场演奏的。她发现这个少年的秉性似乎很适合演绎像巴赫、莫扎特这样至纯的作品,每一个音符都是那么纯粹、圆润。他能够营造出一个声场,将听众都拉入其中。
到了华彩乐段*时,顾梓聿的余光捕捉到评委略微前倾的身体。
这是他写的第二段华彩,从构思到诞生到最终成稿,从宿舍的桌前床上到艺术楼的琴房,从大课间的图书馆到杜若钦给他开小灶的咖啡厅,从赴索伦的跨洋飞机上到宋熙和的家里,他不知道花费了多少个日夜、煎熬了多少心血。
如今,终于有听众了。
钢琴伴奏停下,小提琴独白式地倾诉着,有一种凝神静气、令人敬畏的圣洁之美,如同从神殿穹顶垂下的一缕光,纯净、克制、几乎透明,不沾世俗、不染凡尘。
顾梓聿对声音动态的极致控制,在大量的和弦和对位片段中做到了极简,音色干净、运弓流畅,节拍松弛但充满呼吸感。莫扎特的音乐本身就已经足够纯净,这段华彩则提炼了这股纯净,展现出了一种接近神性的安宁。
所有听到这段华彩的人,所有在尘世逆旅疲惫不堪的旅人,都将被洗去所有的疲惫、愧疚与惊惶。这是人类与自我的和解,是灵魂与灵魂**的碰撞,是心声在回应宇宙的召唤。
少年的头侧着靠在腮托上,轻闭双眼,沉醉其中,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向音乐本身致敬。
当最后一个乐句结束时,他恋恋不舍,极慢极轻地,让尾音融成一线极细的丝,缱绻不断。
顾梓聿慢慢放下琴,他的身子极细微地颤抖着,那种灵魂抽离躯壳一样的空白感让他暂时失神——他已把自己的所思所有,完完整整地交付出去了。
室内短暂沉默了一下,然后评委之间小声交换了几句。
“你有创作的训练背景吗?”唐纳德问道,这也是在座所有评委都好奇的。
“没有,这段华彩是在我有了灵感之后,翻阅相关参考书籍,自己完成的。”顾梓聿如实答道,“我的老师有听过这段华彩,并且给了我一些建议,但这段旋律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表达。”
唐纳德点点头,又问了几个关于曲目选择和对演奏细节的理解问题,顾梓聿都一一作答。最后,凯瑟琳微笑着说了一句:“谢谢你带来这样的表演,我记住你了。”
顾梓聿再次鞠躬表示谢意。评委席上三位老师都起身了,刘易斯也诚恳地说了一句:“谢谢你的表演”,唐纳德也笑着点头。钢伴老师也起身,带着欣赏的微笑,目送顾梓聿退场。
为了公平起见,面试期间,一直有一台摄像机在一旁安静地记录一切。凯瑟琳、唐纳德和刘易斯相视一笑:就在刚才,他们亲眼见证了一颗新星的冉冉升起。而这颗新星第一次震撼人心的演出,就在这个小小的试音教室里完成了。
*文中顾梓聿莫扎特的华彩乐段来自小提琴家 Hilary Hahn 的华彩版本,2007年为庆祝当时教皇生日的表演现场,欢迎大家去听。
Hilary Hahn, violin
Gustavo Dudamel, conductor
Stuttgart Radio Symphony Orchestra
Birthday Concert for Pope Benedict XVI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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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一鸣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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