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开国便有春猎习俗,每逢四月,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皇家依仗便浩浩荡荡赶赴猎场。此役虽以春狩为名,实则为一场彰显国威盛典,四方使节均于此时前来朝贺。
御座之下,王公大臣按品阶肃立。李玦身为天子居于首位,左侧是血亲胞弟齐王李钰,右侧则是功勋卓著的长公主李柔,亦是这文武行列中唯一能与男子并肩而立的女子。
隔着一段距离,谢芜与李柔正面相对。
谢芜颔首先行示好,然李柔目不斜视,不过一瞬的功夫便已然移开眼神。
紧接着响起唱名声:“突厥使臣率阿史那·阿依公主,贺天朝圣寿——”
谢芜视线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突厥使臣携公主缓缓走上前,行礼,参拜。
今年来大齐朝贺新加入突厥使臣。
突厥是三年前新崛起的一支草原部落。
自李柔和亲又与李玦携手重创匈奴后,李柔凭着功绩还朝,匈奴遭遇重创势力逐渐瓦解,又逢灾年,匈奴势力进一步被被削弱,草原多部落,匈奴原为众部落之首,匈奴势弱后再难取信于草原部落,渐渐分崩离析,经历分散,奔走,逃亡,再度凝聚在一起,这时草原中以突厥最为强壮。
这支部落突厥,善骑术,善锻造武器,是以骑术,箭术甚佳,集结整合草原上的力量,迅速扩大成长起来。此次突厥便是代一众草原部落前来朝贺。
谢芜上前言道:“殿下。”
李柔并未抬眸,像是未曾听到言语般径自离去。
雨桐瞧着李柔离去的背影:“长公主好似还在气头上。”
“无妨。”意料之中的事,不过是被拒绝而已,下次再找机会言和便是。
“看来皇贵妃是碰了钉子。”
一道慢条斯理声音自身后响起,谢芜回眸,见说话之人正是李钰。
他站在不远处,唇角勾勒着温和的笑,眼神中却不带丝毫笑意,贺道:“还未来得及恭贺皇贵妃册封之喜。”
谢芜唇角扯出一丝讥讽,毫不遮掩道:“不劳烦齐王殿下记挂。”
李钰不恼,只侧眸看了眼李柔离去的方向,问候:“皇贵妃与阿柔素来交好,为何今日却一言不发,难不成是起了龃龉?”
谢芜自始至终保持冷漠态度:“不劳齐王费心。”
说完,便要离去,却先一步被李钰拦住去路。
谢芜瞧着日头底下衣冠楚楚之人,暗暗咬牙:“齐王这是何意?”
李钰微笑:“今日得见皇贵妃,自是有事想讨教一二。”
“说。”
只一字,已是嫌恶至极。
“听闻前些时日皇兄中毒……”他故意压着语调,“可有此事?”
谢芜心中冷笑,原是为着此事,她冷着脸迎上李钰目光,反问:“不知齐王从何处听来无稽之谈?”
李钰笑而不语,视线凝结在她身上:“看来此事当真。”
“齐王既听不得旁人言语,又何必有此一问,”谢芜不愿多留图惹是非,只道,“齐王随意。”
“皇贵妃可知晓是何人下毒?”他声音压得更低,目光锁死她面容每一寸细微表情。
谢芜脚步一顿,侧目,语带锋芒:“若齐王殿下知晓尽可告知。”
李玦唇角噙着笑,眼中却淬了冰:“只怕那下毒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言既出,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谢芜睨道:“齐王难不成连装都懒得再装?齐王可知,身为人臣,便该守臣子规矩,齐王方才言语若被旁人听去恐疑齐王有不臣之心。”
“你不是我,”李钰骤然上前一步,逼得极近,他低笑着,戏谑的语调中藏着刀:“你怎知我有不臣之心?又怎知我所思所想?难不成皇贵妃并非与皇兄心意相通,而是与我?”
阴冷,潮湿,恶寒。
这便是谢芜这一瞬对李钰的感觉。
甭管李钰在人前如何风度翩翩如何温润有礼,他骨子里就是条冰冷毒蛇。
谢芜强压内心激起的冷颤。
她永远忘不掉李钰前世血染战甲屠戮皇城的模样,尽管站在阳光下衣冠楚楚,但她知晓,他骨子里却压抑着猛兽,是个彻头彻尾桀骜狂徒。
“放肆!”只一瞬的功夫,谢芜已然将眼神移开,竭力稳住呼吸,强压怒气道:“齐王莫要忘记身份,莫要图惹是非。”
“别以为我不知晓,”李钰低头,只用他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言道,“倘若你对我心存恨意,对他又能有几分真心?”
真心?
可笑!
这世上最荒唐之事莫过于李钰同她论真心!
一句话宛如淬了剧毒的钥匙,猛然打开记忆的牢笼,她仿佛又看到前世福宁殿前那场大雪,看着他提着剑闯入昏暗宫殿,看着他滴着血的剑上映着她苍白的脸。
她记得扔在福宁殿砖石上的匕首。
记得匕首吻上脖颈时他那句“身在皇室何来真心”。
分明无情的是他,如今竟与她来论真心!
一时间脖颈又开始痛起来。
愈合的伤口在这一瞬被用力撕扯开,暴露出血肉,让她变得鲜血淋漓。
痛极了,冷极了,可她在心中告知自己不能倒下去,坚决不能倒下。
她扣紧双手,毅然回击,“齐王果真是糊涂了,竟整日胡言乱语。”
她扬起脖颈,不惧不退,丝毫不掩饰讥讽之意:“齐王竟与本宫论真心?呵!”
她逼视着他,一语双关道:“倘若齐王有真心,我怎会是如今模样!”
李钰目光一震,他本欲争执却发现对上她的眼神喉咙如同卡住般,吐不出一字。
将他嚣张气焰硬生生逼退,她的目光从他手背转移到他的脖颈,冷道:“看来先前的教训齐王未得半分醒悟,若再冒犯,下次伤的便不再是手背。”
说完,谢芜不再多留,径自离开。
当日她刺在他手背的伤口颇深,已然在他手背留成疤,可若他再敢冒犯,她一点不介意下次直接刺穿他脖颈。
李钰站在原地良久。
方才他清清楚楚看明白她眼中杀意。
果然,她比他想象中更是恨他!
一阵风过,扬起猎场细微的尘埃,他抬手,似乎想拂去什么,最终却只是任由那点微尘,落在手背狰狞的疤痕上。
日头正好,他却觉得四周的光线蓦地暗沉了几分,仿佛有看不见的蛛网,在方才那一瞬,层层叠叠地缠绕上来,缚住心跳。
另一边离去的谢芜明明是在日头底下,她只觉身陷寒渊一般。
她强制让自己脊背挺直,强制不让自己回头,告诉自己,撑下去,一定要撑下去,可她能察觉出无论她走出多远,身后总有一双眼睛跟在身上。
她紧紧捏紧拳头,上天既让她再来一次,她的命便是捏在自己手中,无论如何,她绝不会是先死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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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宴席之上载歌载舞,突厥公主瞧了会儿歌舞,抿了抿唇,乏味道:“听闻中原人善舞,可真?”
她盯住坐在皇帝身边的人:“在来中原的路上本公主听闻皇贵妃善舞,何不展示一二。”
突厥使臣面色一变:“公主,慎言。”
突厥公主一横眼,爽朗道:“既然有本事自然要出来展示的,难不成是虚名?有什么好扭捏的?”
旁边人言道:“若为公主想观舞自可请舞姬一舞。”
突厥公主昂首傲然道:“舞姬怎可与皇贵妃之舞相较?”
那人一噎:“……”
“听闻你们中原人最是讲礼数,那本公主问你,名动长安的舞姿是皇贵妃绝非舞姬,你以此言搪塞本公主,岂不是是轻慢于本公主?亦或是大人眼中皇贵妃与寻常舞姬竟是一般无二?若是如此那才真的失了体统吧。”
气愤一时静默凝重,倘若不舞,岂不是显得大国是虚设,可若去舞,堂堂一国皇贵妃怎能如此行事。
正在众人神色凝重为难之际,李玦视线寻上谢芜,将要启唇之际,先听得谢芜言道:“臣妾愿为皇上分忧。”
李玦眼中有难得的浮光感动。
谢芜牵唇微笑以对。
早在春猎前李玦便对她提及突厥新部落。
突厥兵强马壮,发展迅速,可谓是继匈奴之后又一强敌,反观大齐,大齐先祖英勇善战,然历经百年如今鲜有良将,世家子弟虽是从军,然李玦疑心深重不敢重用,如今定国公负伤,外有突厥之流游牧强敌,内有赵氏一党隐患,李玦自然不愿在这时与突厥起干戈,选择息事宁人,顺水推舟便是最合适做法。
是以,谢芜知晓李玦看似宽和,却隐含威逼之势,她的一切都是李玦赐予的。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李玦给予她许多,有为难之处时,她自然要挺身而出。
这一遭,既躲不过,那她总得为自己争得更有利局面,主动为圣上‘分忧’,总比李玦‘命令’来得更得利。
谢芜起身更换舞衣之时,身后已有言官窃窃私语。
“身为皇贵妃怎可自降身份,舞之蹈之娱乐众人眼前?身为皇妃,这!这可是关乎一国体面!”
“难道你没瞧见,方才是皇贵妃主动请缨?”
连续摇头,“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女子之流,目光终是短浅。”
“谁说不是?靡靡之音,谄媚之流,怎能登得上大雅之堂?”
“诸位既知关乎国体,”一道清冽音色猝然响起,音调不高,却清晰压过所有非议,李柔端坐席间,眼皮未抬,唇角却含一抹冷笑,“方才突厥公主发难之事,怎不见尔等挺身谏言?如今倒学起市井长舌,妄议宫闱。若再饶舌,修改本宫请诸位去宗圣寺绕一绕,也好让诸位晓知何为‘臣子体面’。”
一番话掷地有声,几位大人面色羞红,再不敢言语。
不多时,舞起,众人初见只见舞台幽寂,仿佛大战前的死寂,一束顶光如冷月,孤绝打在舞台中央。
鼓声响起,如惊雷裂空,水袖飞扬,如银龙一般,带起一道裂帛之风,宛若刺破夜空凌厉长枪。
众人这才发觉,皇贵妃这支舞不似寻常软舞,这鼓声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倒是格外新奇。
席间有人听着舞曲新奇,再瞧舞姿,困惑出声:“这是——”
“秦王破阵舞。”
人群中不知是谁浅道一声。
“不错,这正是秦王破阵舞,”席间有一文官拂着胡须,眸中不乏赞赏之色,叹服,“终归是裴大人好学识,不仅博览群书,连音律亦通晓,这曲子改编自古谱,极难辨认,裴大人竟能一语道破。”
裴衡静坐席间,谦和道:“张大人过誉,裴某不过偶有涉猎。”
张大人摆摆手:“裴大人何须如此谦虚。”
一旁另有人出声:“秦王破阵舞?这名字听起来倒是有些熟悉。可有何出处?又有何典故?”
“刘大人有所不知,这秦王破阵曲便是由*朝虎牢关之战战后所做之舞。当时秦王尚未继位,率千骑抢占虎牢关,只一役便大败敌军,一举平定中原,秦王得胜为庆祝便做了这支曲,是在旧军歌中加入了新词之舞。这舞起先为军中男子演奏,为战前鼓舞士气,*朝覆灭后,这舞便没着落,却不料今日竟能在此得见。”
“果真,与寻常婉约柔美舞姿不同,这舞颇具威势,刚柔并济,这鼓声也鼓得极妙,让人听之油然而生慷慨激昂之感,如同亲眼得见当日军队大胜愉悦之情,实在令我等大开眼界,原来舞蹈也能舞得这般叹为观止。”
“‘世治兴和乐,阳来浮正声。纯能格天地,幽可逮神明。协气流无外,灵心识太平。九歌以鬼享,八遍地袛迎。翕纵多祥集,欣欢万祉生。须知勋德大,圣作掩英茎1’。礼记亦有云:‘乐者,天地之和也’,可见乐声纯粹,可感动天地,可与神明相通。这秦王破阵曲战前演奏,鼓舞士气,激发将士同仇敌忾,此战必胜信念,其效果堪比千军万马,古人所言,‘乐能通神,舞亦神兵’,今日所见,诚不欺我。”
果不其然,众人眼见随着鼓声节奏变快,舞台中央那人舞步也变得复杂,诡谲,或提或点或腾空而起,既有将士陷阵的刚烈,身姿回转间又颇具胡璇流利,飞舞长袖不再柔弱,反倒成了颇具杀伐之器,时而游龙探海,时而如柳枝迎风。
谢芜知晓让她一舞名动长安的是凌波舞。
凌波舞易学难精,要求舞者身轻如燕,以呈现纤弱轻逸之美,然两国会面若此时再挑凌波舞来跳,难免轻浮,所以择曲之时谢芜择了秦王破阵曲。
自小她得坊间教习传授,常跳软舞,可鲜有人知晓,她会秦王破阵舞。
每次她跳这支舞,听着那迅速鼓点,都会忍不住想,快一些,再快一些,心跳如雷,一场舞更是跳得酣畅淋漓,跳得痛快。
李玦瞧着舞台舞动身影,唇角原是紧抿着,随着鼓声响起,那人身形舞动,他唇角渐渐松懈,眼中升腾出惊喜之色,不觉察间唇角已染上笑意,目光情不自禁落在那人身上,仿佛舞台上展现的并非舞者,而是时间最完美的艺术品。然不知下一瞬又不知想到何处,他目光沉下,环顾四周,瞧见旁人眼底艳羡之色,唇角笑容悄无声息再次压下。
李柔歪着身,手肘撑在案几上,她托着腮,正遥望舞台方向,醉眼朦胧瞧不清眼底情愫,唯有在作舞之人腾空而跃,水袖如银龙裂空的刹那,手指微不可察收紧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漫不经心模样。
正在李柔对面的李钰身旁已有随侍添酒。
李钰执杯,低眉,眼角余光瞥过舞台之人身姿,只一瞬迅速掩下眼底晦涩,唇角却不由扯出一抹讥讽,心道,他一直以为他已将她彻底看透,原来她竟藏得这般好。
众人只听激烈鼓声之后,鼓声变得沉重而富有节奏,如同胜利后的心跳,而舞台中央之人动作慢下来,举手投足间张力却并未消失,长袖舞动,杀伐之气渐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悯与苍凉,只俯身一个动作,轻柔沉重,如同在抚慰每一个在战争中倒下的战士。
一舞完毕,众人仿若身临其境般,久久未能回神。
“好!”
一声赞赏中众人回神,只见突厥公主率先起身,赞叹道:“难怪人人都说中原好,今日一见确实不错。你跳得真好,我们草原就没有这般舞蹈。”
谢芜微笑,不失端庄回礼:“多谢公主称赞。”
此言一出,突厥使臣变了脸色劝道:“公主不可无理。”
说完,使臣向上首皇帝行礼:“公主年幼无知,请皇上宽恕。”
突厥公主努了努唇不再做声,脸上却是满脸不服:“她跳得好,难道本公主夸一声也是错?”
李玦龙心大悦,自是不做计较,待谢芜回到座位,李玦执起她的手,掌心温热,言语亦是温和:“芜芜今日实在令朕惊喜。”
谢芜莞尔,只当看不懂他眼中情愫,柔声道:“雕虫小技,皇上谬赞。”
1,出自《乐通神明》,宋代范祖禹所作
阿史那是突厥姓氏,阿依意为“月亮”,月亮在突厥文化中是美丽、纯洁和神圣的象征。
秦王破阵舞,稍有改动,选的就是唐朝的秦王破阵舞,因为是架空所以有所删改,有杜撰……
写这章的时候为了找找感觉整天都在听打鼓,听得是山川鼓语的王者战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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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献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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