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以后上下的光荣和前途,就全部都在你身上了。”萧若棠记着,这是她入宫前的那一个晚上,母亲贴在耳边亲口对她说的。
姐姐入了宫,她也跟着入了宫。
萧家如今,难道真的只有靠入宫才能得到家族的光荣和前途了吗?
她前世不懂,父亲母亲如何说,她便就如何去做。
前有丞相家世保驾护航,后有人给她出谋划策,一步步好不容易登上太后位置后,就一直浑浑噩噩如同牵线木偶一样的度过了她这许多年。
如今一朝得幸,竟然可以再回十年前,她终于能够为自己活一回了。
“我知道,所以你们让我入宫,我入了。你们让我好好扶持新帝登基,我也做到了。”
“如今大局已定,我只是想要出宫过一过自己的日子,这难道也不行吗?!”
“不行!!!”
随着这一声怒斥,萧若棠缓缓抬起了头,像是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了看站在面前的父亲。
应该是很久没有动这么大的气了,父亲面色涨红,原本保养得宜的胡子也跟着开始上翘了起来。
母亲眼见两人就要吵起来,赶忙上前几步,缓和情绪的同时,也跟着打起了圆场,忙不迭的小声安抚道,“你父亲这样做,也是为了能够让萧家更好嘛!士族互相拉拢,盘庚错节的,即便现在萧家是百年清贵,但这朝野之中的世家大族们,又有哪一个不想要更上一层楼的。”
“云扶你自小就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你也知道你爹爹往日里最为疼爱你了,快,快和你爹爹说,你方才不是故意顶撞他的。”
云扶是萧若棠的小字,一别多年,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个名字叫过她了,现在再次听到,哪怕刚刚还在生气,也一时不免有些恍惚。
‘云扶古寺三千界,月照瑶池第一程’,父亲给她起的这‘云扶’两个字,又是多么的悠然、空灵。
母亲见她没有再开口,只当以为她是听进去了,于是再接再厉,“儿女婚嫁,自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管是你姐姐兰修也好,还是你也好。你们既然生在了萧家,享用了萧家供给你的地位家境,总该也要担起壮大萧家的责任来。”
“更何况,这宫里也不是什么坏去处,不说你姐姐因为陛下的缘故,前不久刚刚被追封了那么多谥号。就说现在,你看看你成了太后,前前后后那么多人都围着你,吃穿用度又有哪一样旁人能比得过你去?”
“只要陛下还在位一天,你既是名义上嫡母,又是亲缘上小姨,在宫里又会有谁和你过不去?”
“眼看着马上就要过上好日子了,你为什么非要眼巴巴的闹着要出宫去过苦日子呢?!”母亲说着说着,眼圈一红。
她是真觉得出了宫去寺庙过清修祈福的生活是苦日子,一想到自己娇惯长大的女儿要出宫,眼泪此刻也随着话语一起落了下来,“你就听你爹爹说的吧,纵使旁人不信,但爹爹和娘亲是断然不会害你的。”
她落着泪,不远处的祖母也跟着开口,苦口婆心道,“你从小到大吃的每一顿饭穿的每一件衣裳,哪一样不是因为你是萧家人?”
“你觉得进了宫,这日子过得不顺意不开心。可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婚嫁的不称心意吗?你想想你的姐姐,还有你大伯二伯家的哥哥妹妹们,哪一个的婚嫁不是为了家族能够更好?”
“这是你的责任,也是每一个萧家人的责任。”
萧若棠原本飞远的心绪,随着这一句慢慢落地,逐渐越沉越深。
她从不怀疑家里人是疼爱她的,但此刻看着背对着她看不清面目的父亲,落泪的母亲和唱着白脸的祖母,只觉得自己分外的无力。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还是咬着牙说出了压心底里的那句话,像是给在场众人的面上都狠狠打了一巴掌,“责任?只有利益才是牢固的契约,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如果,真的需要靠姻亲,靠着我们儿女的婚嫁才能维持住萧家的更上一层楼,那不正说明了,其实是因为现在家族中再没有有才华的人了吗?!”
“如果萧家真的想要更强大,根本就不需要牺牲家族里的这么多人去联姻去依附!”
这话像是一根长针,狠狠刺痛了一直背对着他的父亲,萧若棠就见他闻言后急急转身,面上的表情是她从未见到过的陌生,气急下的架势像是要掌掴她。
可他抬出的手已经在空中颤动许久,最后却也只能猛然垂下握成拳头,压抑着怒意看向她,不知没有挥出的手,是因为慈爱还是因为她现在的身份。
那张熟悉的面容带着失望和不解,斥责道,“你不知道家族走到今日花了多少心血,你也不知道我们为了你谋划了多少,你自觉自己现在已经成为了太后,所以就可以这样高高在上指责着生养了你的萧家!”
“可你别忘了,你能拥有现如今太后的身份,是先有你姐姐入的先帝后宫,是因为现如今的陛下是你姐姐的孩子!”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指责萧家!”萧若棠的眼泪也跟着掉了出来,有愤怒,有难过,还有更多的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为了姐姐的孩子入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还要为了家族的未来,再推一个比我年岁更小的妹妹继续在那宫里沉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萧家如今已经有这样的权势地位了,你们到底还有哪里不知足!”
“只有百足之虫!那些死而不僵的家族怪物们!才会通过这些虚无缥缈的姻亲,来形成这看似稳固实则败絮其中的家族繁荣!”
“你!!!”
冯朗清来之前心里大抵就有数了,知道今日这一趟丞相府之行一定不会很愉快,但是时至今日,他怎么猜也没能猜出竟会闹成这样。
难怪方才娘娘特意让他留守在门口,院子外的人也全都换成了自己人,就是为了防止有任何人靠近打听。
他站在门外,只觉得听这些对话听的一颗心都被压的沉沉的,原本不想要冒头出声,在听到娘娘压抑着的哭腔后,到底还是在这个档口,带着腔说不出的怒气重重敲了敲紧闭着的门。
“丞相慎言,咱家在门外斗胆提醒一句。如今坐在这的,可不仅仅是你萧家的女儿,有些不好听的话还是仔细斟酌过后,再想着到底要不要说。”
学惯了谨小慎微,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站出来。
但不论如何,只要一方需要让他这个人站队,那不管太后娘娘在哪儿,他便就在哪儿。所以他来时毫无畏惧,就当是陪太后娘娘走这一趟,他也想看看丞相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随着他这声话落,一门之隔,原本还剑拔弩张的对话,突然就没有声音了。
冯朗清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多半是丞相一家闻言已经顾不得生气,只追问他这个冯公公到底是不是自己人,究竟能不能信任了。
毕竟方才这屋子里说的话,不论是谁说的,都有些大逆不道了。
良久,又或许没过多久,一直候在门外的他,终于看见他的娘娘轻轻推门出来了。
面上已经看不出有落泪过的模样了,只是眼眶微红,连带着那小巧的鼻头也红红的。
只看得叫人心疼。
冯朗清连忙伸出胳膊,递上前去,带着担心又有些心疼,“娘娘——”
萧若棠闻言,嘴角微微上扬,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先去小楼吧,我的妆有些花了,一会儿,还有省亲晚宴呢。”
今日这场对话,她不是早就心里有数了么。
只不过她想到了父亲会做的事情,想到了母亲会说的话,却不知道他们两人,连带着整个萧家,原来都是这样的想法。于是,原本因为向陛下请行商议过而放松的心,又重新变得沉甸甸的。
今夜这一顿晚宴准备了许久,却都吃的食不知味,不论方才争吵的怎么厉害,此刻端坐在众人面前的,又是和和睦睦的一家人。
等到好不容易吃完了这一顿饭,没有听从身后母亲幼弟的挽留,萧若棠亦步亦趋的离开了宴会厅,坐上了自己出宫前乘坐的凤辇。
等到凤辇的门帘完全落下后,便彻底忍不住落泪了下来。
最后是怎么回到宫里的,她已经不记得了。
“您没事儿吧?”,耳边传来冯朗清压抑着关心的声音,她想转头才发觉自己身上无力。
“嗯,”她的声音因为难过而干涩的可怕,冯朗清把人扶到靠枕上靠好。
见她情绪稍稍缓和了以后,又伸手递过来一条温热的毛巾,仔细的敷在她哭过后有些发肿的眼睛上,同时也不忘要把被子给她裹紧了些。
“您什么都不必操心,一切都有奴才呢,”他端过来一碗药,摇起一勺,小心吹凉之后送到她的唇边,“这是安神汤,喝完能更好的睡一觉。”
冯朗清在她喝完药之后就沉默的坐在她床边不说话,看着被热毛巾挡住了眼睛的她,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什么,可惜,萧若棠现在分不出精力揣测他。
她顶着热毛巾闭着眼,只是嘴里断断续续哼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调。
冯朗清随着她的声音,轻轻拍着她身上盖着的锦被,试图哄她入睡。
声音却突然停止。
冯朗清以为她睡着了,低头一看,萧若棠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把毛巾拿了下来,此时正目光灼灼的盯着他,轻声问道,“冯朗清,等我死了以后你有想过要去哪里生活吗?”
闻言,冯朗清轻拍着的手顿了一顿,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想去哪里。
萧若棠因为没有听到回应,她抓着毛巾又问了一句。
“娘娘去哪里,奴才都跟您一起。”冯朗清听见自己的声音,他这样承诺道。
“今天的对话你都听到了,所以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会进宫。”萧若棠的声音顿了顿,好像下定决心,又继续说。“那你应该也知道,我之前为什么想要出宫了。”
“那你呢,你也想出宫吗?”
冯朗清拍了拍她的被子,闻言,想了很久,“奴才不知道。”
萧若棠是个很随和的人,入了宫后就在宫中一直很安静,就连御花园都很少去,整日整日的待在院子里。往日里熟识的太监们,都说他是交了好运,才能被分配到她宫里。
然后一步一步的,陪着娘娘一起,走到了现在的位置上。
“我最开始还只是先帝水房里一个端茶递水的小太监。”冯朗清见萧若棠闻言转过眼来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讲述。
原本放在被子上的手也想缩回来,却被她给握住了,两人十指交扣,说不上来的亲昵。
也像是互相给予着勇气。
“你那时候入宫也是十多岁吗?”
“记不清了,大概是五岁?还是六岁?”
他低着头,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冯朗清那时候还是个没权没势,看人眼色生活的小太监。
“你还这么小就入了宫,那岂不是在这宫里已经待了十几年?”
“是呀,十几年了。”冯朗清握紧了萧若棠的手,注视着这个人,只觉得自己糟糕的日子里还是有几分好运气的,“在这宫里的日子说坏不坏,说好不好的。直到娘娘您进宫的时候……奴才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但萧若棠已经忘记了,自己第一次见冯朗清是什么时候了。
想着他以后去黔州,一路上还给自己写了不少的信寄来,她又有些好奇,“既然你这么小就入宫了,那后来又是怎么学的认字?”
“进宫前家里有教过一些字,但不多。后来宫里也有过教宫女太监们识字的课,奴才偷偷去旁听过一段时间。”
“那你的拳脚功夫呢?是宫里还是家里教的?”
“家里教的,不过那会年纪小,学的都是些基础简单的架势,现在也就勉强能防个身罢了。”
这还是冯朗清第一次在她面前,谈起自己入宫前的事情。
一个有能力教孩子学武认字,却又转头能把这么小的孩子送进宫里的家庭,她想不出会有什么缘由去这么做。
萧若棠不想去揭他的伤疤。
她看着自己眼前的冯朗清,两人十指相扣,虽然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踏上,烛火下的两个影子却紧紧的挨在一起。
“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萧若棠看着他,眼睛里有些执着。
“无论娘娘想去哪里,奴才都会陪着您的,”冯朗清承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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