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若棠很累很累，一句话也没有再说过。
冯朗清安静的陪坐在旁，心里却格外担心，甚至盼望她这次最好能把心中的郁气哭出来。
他不想再看见那个郁结在心，不得不泡在药罐子里的娘娘了。
可偏偏，此时埋头在被子里的萧若棠却安静得不正常。
只有两个人交握着的手，才能感知到对方到底用了多少的力气。
在她呼吸逐渐变得平稳以后，冯朗清才抬起头，松开了底下快要把手心攥出血印的拳头。他想把萧若棠的手塞回被子里，但她却向着他的方向拱了拱，挤到床边隔着被子贴着他的肩膀，他甚至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那团绣着蝶恋花的锦被。
“你就在这里好不好？”从被子里发出来的声音嗡嗡的，虽然有些失真却也能听清，两只大小不一的手依旧十指相扣。萧若棠拉着他的手缩回被子里，不舍的放开，就像是抓住了水中沉浮的一块木板。
“好。”冯朗清的手于是不敢再动，只能换一只空着的手，把人的脸从被子里轻轻拨露出来，才又细心的把她额头上那些汗湿的额发给拨到另外一边去。
他的眼睛很习惯黑暗，所以即便没有明亮的烛火，他也能看清楚萧若棠眼底的惊慌与依恋。
“冯朗清……”，萧若棠今夜格外的脆弱，这一句呼唤让冯朗清心中软成一片，恨不得自己能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
“奴才在这里，”轻轻揉着她的头顶，轻声安抚道:“娘娘不要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我们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那些让你觉得不开心的人和事情，马上就全都看不见了。”
“奴才今夜就坐在这里陪娘娘，放心睡吧，奴才不会走的。”
……
“这些都是方才探子们，从萧家传来的消息？”
“是，陛下。”
元嘉帝盯着那张小纸条上细密排列着的小字，久久无言，突然想起了太后来找他的那天。
那些话一说出口，就好像第一天认识她一样的，他凝视着她。
习惯了她总是混混沌沌的在宫里挨日子，不管是练字也好，还是学画也好，也都是自己推一下她才能跟着一起动一下。
他们名义上虽然是母子，但面对着这个比他还小了十岁的小姨，真要把她当做母亲来敬畏还是太难了。
刚入宫的时候一团稚气，他确实有段时间都把这个小姨当做妹妹来看待。
自然也不知道，像她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竟然也会有这样突然聪慧起来的时候。
是萧家提前发现了他的小动作，所以给了预警？
还是她……在宫里长大，已经能懂得这些弯弯绕绕了？
他的眼睛被长长的眼睫遮盖着，在灯火下看不清内里的情绪。
良久，在内门处侯着的陈公公听见他的脚步走远，慢慢回到了御案后面，“你觉得，太后这次是真的准备要和萧家分道扬镳了吗？”
陈公公抬起头跪坐在腿上，在陛下欲言又止的时候同他对视一眼，有些话便不必再说。
“陛下……”
元嘉帝也没想从他口中听到回答，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一边抚了抚袖子，一边重新提起了御笔。
“太后既然想要离萧家远一些，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陈公公垂下眼帘，跟着元嘉帝一起点头笑了笑，就听见陛下突然又开口询问:“那你觉得，萧家如今怎样？”
这，萧家此刻如日中天，陛下此刻也只是有些忌惮，但日后到底会如何，又岂是他一个太监能够揣测的。
陈公公露出了一个皱巴巴的笑容，苦的像是一朵被晒干了的菊花，“老奴可不敢妄言……”
“朕让你说，那你就说。”
“回陛下，老奴哪知道这些，只是这萧家，到底也是这京中的世家大族，”他这回的笑容倒是真切了起来，“老奴听说，多少人都想赶着，好去给他锦上添花呢。”
锦上添花。
确实，毕竟就连他这个皇帝的身上，现在也流着一半萧家的血。
但——
到底是花团锦簇还是烈火烹油，都还两说呢。
他把纸条上的东西写完，对着灯光轻轻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太后想要离开京城，出去散散心也好。”
“告诉在萧家的人，还是给我盯紧了。”
“是。”
年后的京城看似依旧一派祥和，实则各怀鬼胎，暗流已经在平静下悄然涌动。
哪怕知道自己现在正身处在这暗流里，萧若棠只觉得在自己情绪剧烈波动后的夜里，显得格外好睡。
昨夜哭的有些厉害，哪怕提前用毛巾热敷过，早上醒来的时候，还是觉着上下的眼皮都重的很。
她眨巴了好几下后，才逐渐适应过来，身边还有另外一道平缓的呼吸声。意识到自己现在睡觉的姿势似乎有些奇怪，她没有动作，只是往右边微微转了转脑袋。
就看见自己的床沿边，突然多了半个人出来。
半身斜倚在床沿，半身依旧坐卧在脚踏上，整个腰身都是别扭着朝她依偎着的模样。
冯朗清的手臂紧紧挨着她，他依旧和她的手紧紧相握，也许是为了能够一直保持这样的动作，不打扰到她的入睡。他只能用一种有些怪异的姿势趴在床边睡着，垂放在床侧的那一侧胳膊，则成了她昨天夜里的枕头。
难怪昨天睡着，觉得枕头怎么一下子没那么软了。
她隔着很近的距离，恍若第一次见面一样，细细打量着冯朗清的脸。
他对她很好，她能感受得到。
但是一旦她主动靠近，这个人却又像是一只受伤的刺猬，拧巴着既想靠近又时不时担心自己身上的刺会扎伤人。
这么一想，竟然还觉得有些可爱？
她正在想着，就看见原本熟睡着的冯朗清的眼睫毛抖动了几下，似乎马上就要醒过来了。
萧若棠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心虚，在他睁眼之前慌张装作还没有醒来的样子，好像生怕被他发现自己的小心思。
她紧闭着双眼，虽然屏蔽了视觉，但其他的感官却变得越发灵敏。
殿中的任何一处，她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所以能清楚感觉到，冯朗清睁眼后，像是主动凑近看了自己好一会后，才微微动了动自己的手臂，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嘶’。
也不知道她昨天拿这个手臂当枕头多久了，就这个拧巴的姿势维持一两个时辰都不好受，更何况他还就这个姿势一夜没动弹。
她心里肯定是有感动的，但现在，只觉得往日里看着格外沉稳的人，现下做的这些小动静听着有点好笑。
要不，等会给他赏点什么好了？
然而下一瞬，一只大掌轻轻落在她的头顶，柔柔的摸了摸，又仔细顺了顺她睡乱的长发后，很快就又消失。
快的就像是她没睡醒的错觉。
萧若棠呼吸忽然掉了一拍，很快，又像是做贼心虚一样装作熟睡没醒的模样，松开了冯朗清的胳膊，故作自然的梦呓着转身朝内侧睡过去了。
看着娘娘睡得很熟，冯朗清轻轻的抽回了自己终于被放出来的手臂，一整条胳膊都已经没有知觉了。
他微微叹口气，用另外一只完好的手把这个手臂举起又放下，反复好几次，只希望能让它慢慢适应回血。
太久没动了，胳膊酥酥麻麻的没有力气，抖得厉害，怕是要缓上好一阵子才行。
一种甜蜜又酸痛的感觉，他轻轻按摩着自己的胳膊，还有空偷偷看向床里娘娘的侧脸。她像是睡得不是很安稳，虽然表情看着应该是比昨夜平和了许多，但面上还有些未干的泪痕，难得孩子气的同时也看的他心里越发柔软。
贪婪的注视了好几息，胳膊的知觉也跟着一起回来了不少，只是依旧酸痛难忍。
天亮了，他也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
于是他起身小心转动自己的胳膊，忍着那股酸痛后大幅度的稍微活动一下，确定外人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这才安静的退开，走到门口小声吩咐门外留守的宫人们开始准备早上的洗漱用品。
至于早膳，等一会娘娘醒来，再看看她想吃什么吧。
听到大殿的门轻轻打开又关上的‘吱呀’声，过了好一会，萧若棠才动作缓慢的转头小心看了眼身后，确定只有自己一个人后，这才四仰八叉的把自己在被子上摊了开来。
清晨的微光如此温柔，彻底和萧家破罐子破摔后反而心里的那些负担都没了，在门口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里，她动了动有点麻木的肩膀，甚至还久违的舒展了一个懒腰。
怪她确实没什么脑子，陛下和萧家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了嫌隙的，她一直都想不明白。
陛下这个人不是她能琢磨透的，劝解父亲母亲的路现在也走不通了，她实在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办法了。
指望她突然间就聪慧过人，不仅能在陛下手里全身而退，还能顺道保下萧家的富贵。这和让她现在立马字比王羲之，画赛吴道子有什么区别？
现在天亮了，她也看透了。
左右不就是被流放到黔州嘛！
又不是直接秋后问斩，那她现下努努力，开始帮着铺路不就好了！
流放的路上，有一个驿站，她就找人打通一个驿站，沿途经过一个城镇，就准备一个接点。
富贵是肯定保不住了，她也没指望，干脆还是做些自己能做到的，能保一条流放中萧家人的命是一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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