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早就黑透了。
就着隔壁屏风透过的昏暗灯光,萧若棠看着他的脸,总觉得没什么变化。
但其实变化很大。
入了宫,太多人看着,被教条压的规规矩矩,三年?还是四年?她才拥有了现在被世人称道的姿态仪容。
冯朗清被规训的时间应该更久。
因为几次在大庭广众下看见他,都是这一种表情,像被框在一副画里,又像是已经被雕刻好的精致摆件,面上永远戴着不好接近的假面。
但是萧若棠知道私下里,他的眼睛有多么明亮,落下的眼泪又是如何的滚烫,情绪又是多么的鲜活。她其实有点不太能接受,冯朗清在外面一副神色寡淡的模样。
于是她继续弯腰,慢慢越过了那条代表着主仆分寸的界限,低声肯定道,“冯朗清,你在害怕。”
如此的确定。
她靠近过来,哪怕没有皮肤之间的接触,但寒夜里,温暖的体温和他不过只隔了几寸,他即便侧着脸,也能感受到她的视线垂落。
冯朗清才觉得自己竟然是在期待着的。
宫里人多嘴杂,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看着,他还能让自己掩藏住这份心思。
他当然是配不上娘娘的。
所以被当做一时的消遣解闷也好,还是他蓄意想要借这一副皮囊去引诱娘娘也好。因为知道两人之间注定没有结果,所以为了那一瞬间的贴近,不管如何,他都能恬不知耻的去做。
但那毕竟是私底下,见不得人的。
可现在,娘娘的意思,竟然是一直把他当做一个正常男人来看待的……于是瞬间觉得进退维谷的,就是冯朗清自己了。
他觉得身旁的空气都带着她的味道,让人难以忽视。
他心跳如雷,连忙道:“娘娘……”
再近一点点,他就会受不了的。
萧若棠体贴的没有再近一步,长久沉默后,感慨低声,“冯朗清……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太监的。”
“所以你真的不用担心什么……”
冯朗清的心要跳出来了,虚张声势地制止她,“娘娘……”
萧若棠却不管,继续道:“在窗外,说不管如何都会帮我的是你。在慈宁宫的榻边说自己不配,不应该过度亲近的也是你。你一步步靠近,现在又怪我步步紧逼……”
她叹了口气:“冯朗清,这世间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许久,加了句:“我倒还真的想,想把你的心掏出来看看。”
冯朗清怀疑这是场幻觉。
这样的话,怎么能从娘娘嘴里说出来。
他后悔了。后悔从一开始没有好好控制自己,暴露太多心绪,让两人都难堪。
像是萧若棠这种,本该稳稳坐在云端上的人,却不知什么时候,看向了地上的他。
冯朗清低声道,“娘娘,就到这里好吗?”
“就到这里吧。”他盯着昏黄灯光下,看似一尘不染的地板。
屋里静悄悄的,两人心里的情绪再激烈,说话声音却也都压的极低。
在她的注视下,他的音调忍不住越来越轻。
“您看看奴才现在的样子,能够给娘娘帮上忙,解解那深宫的闷,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宫外的世界天大地大,这么多的人,娘娘也不用再继续和奴才……”
天阉。
这两字听着像是什么恩赐,却是他从出生以来得到最大的伤害。
尚未入宫时,因为他这残缺的身体,早已经记不清楚面目的父母亲就为此争吵过数次。
幼时几年的认字学武,换来了他入宫选拔的二十两银子,就算是尽了这一辈子的父母亲缘。
初入宫时,禁食了三天的他见到了原还打算替他掌刀的老太监,在看见他的身体后就半是感叹半是嘲讽,“小子,你倒是天生就该吃这碗饭的。”
可不是么。
老天早已经替他做了这个决定,不用再忍受那一刀的痛苦,其他中选的人还要裹着草木灰多苦熬七日,里面半数都是不能熬过去这一刀的。
过了这一关,随着年岁渐长,身体后天残缺带来的各种后果就会慢慢变重,这也是为什么年纪越大的太监们就越喜欢给自己熏香抹粉的缘故。
他不用忍受这些痛苦,对比其他入宫的太监来说,简直就是莫大的幸福。
但他却格外羡慕其他入宫来的人,最起码,他们曾经拥有过完整的身体。
哪怕再短暂。
……这些都是他压在心底里,从未提起过的话。
此刻为了萧若棠,他一字一句像是斟酌了许久,断断续续把这一段话,说得很辛苦。
萧若棠突然打断他的话,“冯朗清,把你的脊背挺起来。”
冯朗清愣了一下,止住了话音却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又听到她语气沉静地说:“你把脸转过来看看我。”
冯朗清屏气凝神,一时没听懂她的意思,却还是下意识顺着她说的话,不仅挺直了自己不自觉塌下的脊背,两人还对上了目光。
却不料,四目相对时,她突然倾身了过来。
伸出来的那双手,熟悉柔软,还带着热度。
冯朗清满脸惊讶,跟她对视,想躲开这一双手却又忍不住停下,失措的表情撞进她眼底。
萧若棠语调很淡,那双手却不带任何犹豫的隔着布料轻轻环抱住了他。“我说过,只要我允许,那就都是可以的。”
“这句话,你还记得吗?”
冯朗清心里一酸,点了点头。
“奴才牢记在心,不敢忘记。”
萧若棠沉默了会儿,缓缓道。
“在你看来,我出身名门,又是后宫中说一不二的太后,荣华富贵,权利家世似乎全都拥有了。但我发现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实在太少。”
冯朗清小声道:“娘娘只是不喜欢宫里的那些经营之道。”
萧若棠轻轻嗯了一声,垂眸回想,“我一直觉得,自己其实根本握不住权利,所以就从没想过要去经营它。哪怕,在身边的所有人看来,权利——都离我太近了。”
屋子里的灯烧久了,光影昏暗,像是失去了烛火的温度。
但冯朗清却觉得那些烛火的温度,全部都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这个拥抱不过持续了一会,萧若棠松开了放在他后背的手,忽然笑道:“其实我不过是个蠢笨至极的愚钝之人。不管是在宫里宫外,还是在你我之间,都怪我太过愚钝。”
风一吹,失去了那股温度的冯朗清抖了抖肩膀,只觉得那双手好像还环在自己的后背上。
他不舍得萧若棠这么说自己,“娘娘别这么说自己……”
灯火阑珊,冯朗清看见自己的影子明暗斑驳在她的面庞上,她的面庞沉静,却带着几分哀伤的感觉。
冯朗清只觉得自己心里被狠狠扎了一下。
于是不自觉又重复了一遍,“娘娘求您,别这么说自己……”
萧若棠凝视着他,忽然贴身附耳在他脸庞,“冯朗清,你是不是,喜欢我?”
冯朗清僵在原地,所有的思绪都随着这句话被彻底冻住。
萧若棠笑笑,嗓音低低道:“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瞒的很好。”
冯朗清垂下了眼睛,像是放弃了挣扎,不再说话。
萧若棠看着他,像是准备彻底做个决断,“你该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就像是他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一样,如果真的确定不想跨过这条界限,现在还来得及。
当然,他若是真的回去了,萧若棠想,那她也该放下了。
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该是一定要得到的,她努力过了。
心里虽然这样想,但看着原本呆立原地的冯朗清,沉默须臾后,还是低着头,慢慢走向了屋子的大门。
萧若棠顿时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比冯朗清更好的人,或许只要她愿意,一定能够找到。
但她还是偏心他,想要只看着他。
他总是这样,在不自控的过界以后就会下意识抱着僭越的理由,让自己退到最远最不相关的角落里去。
好像只要这样,他们之间就从未发生过什么,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他的心是安了,但是她呢?
难道每次都要让她去靠近他,一次次放下女子的自矜,去追问个不停吗?
还没来得及收拾好这股突如其来的心绪,就见他伸手,用力推了推房门,寒气沿着他身侧钻进来,又迅速被挡住。
在确定门窗紧闭后,站在门口酷似一座石像的他,再深呼一口气后,像是下了莫大决定般又转身回头,看着她。
萧若棠的心猛的一跳,虽然一时不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却只觉得此刻的屋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变了。
“怎么不穿袜子?”他从门口缓缓走过来,那双眼睛还是那样的明亮。动作生疏却又坚定的弯腰抱起她,长长的黑发落在他的臂弯上,又很快垂落在他掌心仔细收拢,语气是前所未有过的亲昵,“夜里寒凉,娘娘仔细病了。”
萧若棠窝在他怀里,心里的那股情绪退去,悸动像是春日的草长莺飞一样飞快窜出来,她保持着平静,往日里磨炼出来的表情管理,意外在这时派上了用场,“只是一小会儿。”
冯朗清把人放到榻上,仔细帮着穿好袜子后,又拿了桌上的手炉递给她。
现在,两人又突然绝口不提方才还要出去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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