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身边总是充满了勃勃生机。
他虚空随意一画,就会出现一只挥动翅膀的小鸟,“啾”的一下飞上了天空。
他在地上轻轻一点,就有一只小蚯蚓慢条斯理钻出了泥土地。
他掬起一汪水,再放下的时候水里就多出来一条灵活的小鱼儿。
他站在花丛中,蜂群“嗡嗡嗡”围绕着他,他做一个手势,花骨朵就一个一个绽放开来,蜂儿们开心又欢快地开始了它们的采蜜工作。
人们遇到他的时候,他会将天上的鸟儿用最简单的方法画下来,也会画一条歪歪扭扭的线条代表“虫”,他教会了人们记录所见所闻的方式,人们举一反三,越来越多的简化图案与符号流传开来,宛若鸿蒙中降临的一道巨大闪电,能开天辟地,于是,天地河川一下子就明晰了起来。
起初,被人们热烈追捧的神明们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妥,因为男人虚空画的鸟有神而无形,并非人人都能得见,可是当男人为一些人点破了迷障,人们开始尝试用文字和图案记录一切并且越来越熟练的时候,神明们才觉察出了不妥。
而且是大大的不妥!
他们发现人群中有一些人更为聪明更有智慧,他们甚至开始利用神明的名声为自己谋利,那些人装神弄鬼,享受着本该是神明才能享受到的崇拜和供奉。
神明们的地位开始岌岌可危。
只因神明是诞生于人们的思想中,只有被越多的人祭祀崇拜和信仰,该神明的力量才越强盛。
从前神明多半集中在日、月、星、风或雨上,然而随着文字的诞生,越来越多的神也跟着降生,这使得神明的世界变得乌泱泱乱糟糟,到处乌烟瘴气,纷争不断,全然失去了神明一界该有的平和与神圣之感。
于是上古一批神明联合起来,决定对男人降下惩罚。
无论神也好,人也好,鬼也好,都有既定的法则要遵循,只要在法则之内,一切就是合理的,反之,就需要付出代价,换言之,就是承担违反法则的惩罚。
然而,神在人、鬼之上,因此神能对人和鬼做出惩罚。
若然神违反法则,那么自有天道惩治。
与此同时,神明若要对人实施惩罚,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因为这需要动用神之力,而这股力量原本就来自于平日里他们所受祭祀和供奉的累积。
倘若这股力量以正向回归人类,那么便是“赐福”。
倘若这股力量以反向回归人类,那么就成了“惩罚”。
前者没有代价,后者却是受到法则约束的,因此若要降下惩罚,便有相应的代价会回馈自身。
这也是这些神明们必须联合起来的原因,因为他们谁也不愿将这个代价全部包揽到自己的身上。
关于惩罚的内容,神明们各有各的想法,谁都说服不了谁,因此最终他们在每一条后都附加上自己的神名,哪一条后面跟的神明最多,就实施哪条。
“让他永世被文字所禁锢。”
“让他失去创新之力。”
“让他再不被人所知。”
“让他一遍一遍去体验文字诞生所带来的恶果。”
一条又一条被神明们选出来,作为惩罚降临到了男人的身上。
男人在这一瞬间似有所感应,他抬头望天,天上云层依旧,阳光普照,与方才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不久后,男人发现他失去了创作之力。
他写下“鸟”字,而鸟不再飞上天空。
他写下“虫”字,也不见有虫钻出来。
他写下“鱼”字,水中没有一丝涟漪。
他写下“花”字,花骨朵仍是花骨朵。
男人欲回他的住处,然而一路上遇到的熟人皆成了陌生人,而后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回去的路。
男人意识到有什么改变了,可是改变从何而起自己竟是一无所知。
他走啊走,遇到了连绵战火。
千百无辜平民被充当成挡箭牌,贵族们则躲在平民身后企图逃跑。
“谁让他们低人一等!不识字的蠢货!死了便死了!”
他听见一名贵族这样说道。
闻言,他不由再一次愕然。
猎猎风声,刀刮般划过脸颊,男人站在山巅,失魂落魄。
曾经他的身边总是生机勃勃,如今他一无所有,毫无创新之力,且历经战乱,变得死气沉沉。
男人隐约感受到什么,可似有一层厚厚的壁障阻碍他的思考,让他的思想不再自由,仿佛被困在不知名的囚牢之中。
反复见到不平与压迫之事,让他一遍又一遍意识到等级的划分皆来源于文字。
这就等于来源于他自身。
他不曾真正受到过责难,可这却等同于不断在承受责难。
只是他还是觉得不对劲,是因他自身的一切改变皆在一瞬之间,并非日积月累而成。
而他所经历的一切,又全都在那一个瞬间之后。
会是什么缘故?
使他非经历这些不可?
被禁锢的思想迫切地想要冲出牢笼。
男人也已受够了这一切。
他决定让这件事做个了结。
男人的眼神坚定。
他向前跨出一步,一步踏空,整个人便直直坠落悬崖。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冲破了一切桎梏。
原来如此!
是神罚。
呵!
“仓颉……”
“是仓颉先师……”
“作书的仓颉……”
“手把手教我们写字的仓颉……”
“仓颉……”
“仓颉先师!”
“仓颉先师!”
“仓颉先师!”
“伟大的苍王!”
“他是我们永远的仓圣!”
在男人纵身一跃,舍身忘死、冲破禁锢的那一瞬间,他的名字蓦然间充斥在人们的心中。
仓颉!
人活着一定无法成神,可若然死去,当他的名字被无数人所熟知并崇拜的那一刻,与神无异。
因而,仓颉成了新诞生的神。
“可恶!”
“竟会如此!”
“竟然功亏一篑!”
“非也,恐怕在我们降下惩罚之前,他的名字就已经累积到了有资格入神的程度,因而他一旦身死,就解开了我们降在他身上的桎梏。”
“不过,似乎只解开了一半……”
“好在只解开了一半,否则惩罚全数回弹,我们这回完全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为了将惩罚降在仓颉身上,上古的神明们已经因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然而仓颉的死将惩罚解开了一大半,这一大半的力量旁人无法吸收,只会再度反弹回他们身上,即是反噬的一种。
只是神明们未料仓颉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如此恐怖,仓颉入神刹那间就上升至至高无上的地位,这使得原本应该只有半数的反噬顿时加剧到令他们难以承受的地步。
“不对!”
“怎么会?”
“这不可能!”
“天呐!”
“不行!不可以!”
“不——”
对仓颉降下惩罚的每一位神明同时感受到反噬加身,与此同时,天道降下惩罚,天雷一道一道落下,神明们也难以幸免。
反噬加剧,意味着他们加诸在仓颉身上的惩罚违反了法则,仓颉作书,文字的出现有其必然性,万事万物都在演化都在进步,在仓颉已然受到众人崇拜的情况下,神明所降之罚就成了力量的滥用,因此此刻天道对这些神明降下惩罚,使得这一批上古神全数消失在众神之列。
“你醒了?”
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男人睁开眼,见到一个粉雕玉琢的纤细少年。
醒来的一刻,男人的意识还有些混沌,脑中有太多乱七八糟的情况还未整理,然而在见到这个少年的时候,一切喧闹仿佛都静止了,少年精致的脸庞以及身后一望无际的桃林,让男人一时间忘却了所有的烦恼。
“这里是何地?”男人出声问询。
少年表情里有一丝得意:“是我打理的桃林,美不美?”
男人点头称赞:“很美。”
“嘿嘿!”少年的脸蛋红扑扑的,一笑起来好似春风拂面,一众盛开的桃花将此少年衬得美不胜收。
少年从怀里摸出一个大大的桃子递给男人:“给你吃。”
“多谢。”男人也不客气,接过桃子就咬了一口,顿时觉得桃香扑鼻,汁水又多又甜,非常好吃。
男人一面吃桃,一面环视桃林。
印象中他掉落山崖,此地却只见桃林,不见山的踪影。
“是你救了我吗?”男人问。
少年摇摇头:“不知道啊,你突然出现在我的桃林里。”
男人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你的桃林在哪里,你知道吗?”
“桃林就是桃林啊。”少年道。
“那你有名字吗?”男人问。
少年摇摇头:“名字是什么?”
“名字是你独有的可以用来代表你的称呼。”男人说:“就像这个,是桃。”他晃了晃手中的桃子。
“那我也叫桃好了。”少年立刻道。
“可你若叫桃,那就和这个无法区分开了。”
“这样啊……”少年皱起了他那张好看的脸,觉得“名字”似乎并不是个简单的东西,他不由问男人:“那你呢?你有名字吗?”
男人垂眸道:“我有,但是因为种种缘故,那个名字我不便说。”也不想说。
少年不是很明白,歪着头表情茫然地望着男人。
男人淡淡笑了,道:“就当我也没有吧,现在我们都一样。”
“如果有了名字会怎么样?”少年好奇地问他。
“并不会有什么变化,但是,与没有名字的时候相比,可能会多一些束缚。”男人回答。
少年指着男人手中的桃子,说道:“无论桃是不是叫桃,它都不会有什么变化,它吃起来的味道还是一样的,不是吗?”
“没错,这是因为你这里只有桃,所以它是不是桃,于你而言并没有什么影响。”男人说道:“而且,要说起来,为什么你知道它就是‘桃’而不是别的果子呢?”
“因为……”少年的话才开了个头就说不下去了,就好像噎住一样,对啊,究竟是谁告诉他这是桃林,桃林结出来的果实叫桃的呢?
他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就没有离开过,先前好似也没有去过别处,这里更是没有人到来过,那么到底是他是为何知道这就是“桃”的呢?
“这就是我说的束缚。”男人似是看穿了少年所想一样,道:“当桃树被命名以后,所有桃树就好像被套上了束缚一样,永远延续这个名字。”
“真的哎……”少年细想片刻,不禁感到认同。
“说是束缚,但同时又是一种证明,天地万物,都应该拥有属于它们各自的名字,因为若是没有名字,那么它们就仿佛不曾存在过一样。”男人又道。
少年闻言瞪大眼:“如此说来,若我一直没有名字,那就永远都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
“必然如此,试想日后我若与人谈及桃林和你,该从何介绍起呢?说你是一位不知名的少年?可这世上少年何其多,你与千千万万少年混在一起,自然就让人印象模糊了。”
“是哦!”少年顿时意识到了名字的重要性,他不禁着急道:“那可怎么办?”
“说困难其实也不困难,给自己起一个喜欢的名字就好了。”男人说。
少年苦着脸:“可是我不会起。”
男人静静看着少年,良久,忽地道:“你应该是有名字的,可是因为太久没有人叫你,所以你把自己的名字给遗忘了。”
少年一愣,指着自己道:“我有名字?为什么?”
“因为你化形了。”男人看着少年,眼神中带着一抹熟悉且语气十分肯定地道:“没有名字的话,你并不会那么容易就化形,名字使你有了自我意识,才会成为你现在这个样子。”
少年张大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觉得自己好似真的遗忘了什么。
当“桃”并未被命名的时候,人们就已经尝过了这种果子的味道了。
当人们谈起“桃”时,会说那是一种粉色的果子,很甜汁水很多,很好吃。
仓颉自懂事起,就是个非常喜爱动脑子的孩子。
他有时候听人们说起一种果子很好吃,就会好奇那果子是什么样的。
关于汁水多又很甜的果子,光是他吃过的就有好几种,于是每次听见人们谈论起好吃的果子,他还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除非他拿到了果子,才知道是不是自己曾经吃到过的那种。
要论他最爱吃的果子,正是一种粉嫩饱满摸起来暖融融的果子。
果子又香又甜又软,捧在手心里很是可爱的模样,让人不忍下口,然而一口咬下去又满是汁水,停也停不下来。
仓颉用细长的竹竿在地上画过许多桃子,也描绘过桃花,他还亲自种下过一棵桃树,每天期待小桃树快快长大,快快开花,快快结果。
他从小就喜欢观察,观察天地,观察星宿,观察山川河流,观察鸟兽虫鱼,观察草木花果,当他再长大一些,已经能随心所欲画出许许多多事物了。
他逐渐开始简化那些画,让它们变成既定的形状,便于自己记忆和分类。
与此同时,他开始给一些未知名的事物想名字,有一些事物在他知晓的时候就已经有既定的称呼,譬如“天”“地”“云”“日”,那么他就给它们配上专有的符号,他用两根线表示人的双腿,写成了“人”字,在“人”上画上一条线,表示“天”在人之上,“地”则在人下画一条线,表示人踩在地上,“云”则化成卷起来的形状,线条软绵绵的,看起来真如一朵云,“日”则是一个小圆套着大圆,小圆代表太阳,大圆代表太阳放出的光芒。
当他开始研究“桃”的时候,画了许许多多桃、桃花、以及桃树的枝杈,他非常喜欢吃桃,因此无论如何都想给它起一个别致的名字。
最终,他根据桃树的模样用尽量简单的笔法写出了“桃”字,尽管看起来依旧有些复杂,可是已经足够别致。
“还得给你再起一个名字。”仓颉对着他自己种下的桃树喃喃地道:“你是我亲自种下的,和旁的桃树都不一样。”
只因他很快就要离开家,不能亲自照看小桃树了,因此临别前,他打算为小桃树起一个名字,借此想念它,祝福它。
“不如就叫你桃央吧,中央四达,风气之所通,雨露之所会,无论日后我在哪里,你都能在风雨中茁壮成长。”仓颉拍拍还不够高的树干对小桃树说道。
小桃树上的嫩叶微微摇曳,似是对仓颉的话有所回应。
仓颉走后,小桃树终日站在原地,眼巴巴等着小主人归来,可是它却再也等不到那个从小将他看顾长大的人了,因为在仓颉离开的翌年,战火就烧了起来,将小桃树付诸一炬。
“桃央!原来我叫桃央!”少年蓦然间想了他来到桃林前的一切。
男人却蹙眉,问少年:“然后呢?你怎么会来到此地?”
“然后?”桃央眨巴着好看的眼睛,对男人说道:“然后我就在这里醒过来了呀,之后我就在这里看顾这片桃林。”
男人恍然间明白过来,他曾在桃树下写写画画,而被他画下来的桃林正如他写的“鸟”会飞,“鱼”会游一样,蕴含了奇妙的生机,只在特定的情形下被有缘人所见,而在小桃树被烧成灰烬的瞬间,桃林恰接纳了小桃树所诞生出来的意识,这个意识正是桃央。
于是,这就有了少年醒来见到桃林的结果。
而他不知为何,从山巅落下,由生到死,再由死至生,回到了最初让他诞生“作书”这个念头的地方、他远离已久忘却已久的故里。
很久以后,一座书堂在咸阳落成,书堂的院子里有一棵生机勃勃的桃树,有个身着粉衫的明媚少年总喜欢躺在桃树上啃桃子看书,真是好不悠闲。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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