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雾重。
今年的秋寒来得格外凛冽，连这片被修士们视为不祥之地的万瘴林，也早早褪了绿意，只剩下光秃秃的、扭曲的枝丫，直愣愣刺向铅灰色的天穹。风穿过枯木的间隙，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卷起地上陈年的腐叶和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腥的妖气。
祈雾走得很稳，脚下厚厚的落叶被碾碎，却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他一身玄色劲装，几乎要融进这林子的晦暗里，只有腰间那柄形式古拙的长剑，剑鞘上沾染着些许未能彻底擦拭干净的黑褐色血渍，在惨淡的天光下，透出一点沉郁的亮色。
他的面容很年轻，甚至还有些未脱的少年气，但那双眼睛，却像是两口被冰雪封死了的深井，映不出丝毫林间的景象，只有一片沉寂的、凝固的冷。他曾是祈家最引以为傲的天才，如今，是游走在这片腐烂土地上的唯一活物，也是所有潜藏于此的妖物的索命无常。
祈家满门七十三口的血，早已凉透，渗进了老宅每一寸地砖的缝隙里。那冲天的火光，族人濒死的惨嚎，父母将他死死藏在密室壁橱深处时，那最后一眼的绝望与恳求……无数个夜晚，这些画面会拧成冰冷的毒蛇，钻进他的梦境，用尖牙反复研磨他那点残存的人气。
妖，都该死。
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信条，是他剑锋所向的全部意义。他的剑，饮过太多妖血，多到他自己也记不清那些亡魂临死前是惊惧还是怨毒。不重要。
鼻尖萦绕的那股甜腥气，陡然浓重了起来，带着活物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温热感。
祈雾的脚步顿住，右手无声地搭上了剑柄。指尖触及那冰凉粗糙的纹路，体内沉寂的灵力瞬间如解冻的江河，奔涌流转，在经脉中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轰鸣。周围的枯枝败叶无风自动，以他为中心，一圈无形的气浪悄然荡开。
左侧，一丛半人高的、早已枯萎的灌木后，传来了极其细微的窸窣声。
没有犹豫，甚至没有去看清那后面究竟是什么。斩妖的本能早已刻入骨髓，压倒了思考。拔剑，突进，玄色身影如一道撕裂晦暗的闪电，剑锋划破凝滞的空气，带起一声尖锐短促的厉啸。
剑刃切入侧颈的触感传来，比想象中更要……柔软。随之迸发的，是滚烫的、带着浓郁铁锈气的液体，溅了他满手满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祈雾看到一张转过来的脸，极其年轻，是人类少年十**岁的模样，甚至眉眼间还带着点未谙世事的纯净。只是那双眼睛，是妖异的金色，此刻因巨大的惊愕和骤然降临的剧痛而猛地睁大，瞳孔急剧收缩，里面清晰地倒映出他持剑的、杀气未褪的身影。
少年的嘴唇微微开合，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更加汹涌的鲜红。他那纤细的、属于狐妖的脖颈，被剑锋划开了一道可怖的裂口，温热的血液正如决堤的洪流，从他指缝间、从伤口深处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素色的粗布衣衫，也染红了祈雾的视线。
他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软软地向下倒去。
祈雾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了空着的左手，揽住了那下坠的身躯。
少年的身体很轻，落入他怀中时，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绵软。他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靠在祈雾的臂弯里，金色的眸子里的光彩，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涣散、熄灭，最后，只剩下两潭毫无生气的、凝固的琥珀。鲜血很快浸透了祈雾的衣袖，那温度烫得惊人，灼烧着他冰凉的皮肤。
林间的风还在呜咽，四周死寂。只有怀中这具迅速冷下去的躯体，和满地刺目的红，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后悔？
这个词像一根细针，试图刺破他冰封的心防，却只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白点，瞬间便被更深的寒意覆盖。他是斩妖人，斩妖无需后悔。
可是……
他低头，看着少年苍白却依旧精致得过分的面容，那墨色的长发凌乱地贴在颊边，更衬得肤色是一种毫无血色的白，一种……诡异的，接近透明的美丽。他死了，安静得像只是睡去。
鬼使神差地，祈雾没有松开手，也没有将这狐妖的尸体弃于荒野，任由野兽啃噬。他沉默地收剑归鞘，然后，打横抱起了这具尚且温软，但生命已彻底流逝的躯体，转身，朝着林外，自己那位于悬崖之巅的孤绝住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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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上的石屋，比万瘴林深处更冷。
祈雾打来冰凉的泉水，用干净的布巾，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擦拭掉少年脸上、颈间、手上所有的血污。水流蜿蜒而下，汇入木盆，将清水染成淡红。随着污迹褪去，那张脸越发清晰，眉眼如画，唇形姣好，若不是颈间那道翻卷的、致命的伤口，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一个陷入沉睡的、无害的人类少年。
祈雾的动作很生疏，甚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他给少年换上了一套自己从未穿过的、素白崭新的里衣，宽大的衣衫更显得那身体单薄脆弱。他将少年安置在自己那张除了硬榻和薄衾，再无他物的石床上，仔细地掖好被角。
墨色长发铺散在苍白的枕上，少年的面容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安静，剔透，不似凡尘之物。
夜深了。
祈雾和衣躺下，隔着薄薄的被子，将那具冰冷的身体揽入怀中。这是他长大以后，第一次与“人”同眠，尽管，这是一个死去的妖。石屋内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平稳而绵长，带着刻意压制后的空洞。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似乎传来了一丝极其轻微的颤动。
祈雾的呼吸一滞，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是错觉？还是……
那颤动又来了。并非苏醒的征兆，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源自身体本能的轻颤，如同秋日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在寒风中最后的挣扎。紧接着，一只冰凉的手，从被子里滑了出来，指尖无意识地勾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带着一种依赖般的、寻求温暖的姿态。
祈雾僵硬地躺着，一动不动。月光从石窗的缝隙漏进来，照亮了他半边脸，那上面的冰冷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泄露出底下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茫然。
他该如何面对这诡异的一幕？怀抱一具逐渐失去温度，却又仿佛残留着某种生机的尸体，一个被他亲手斩杀的……妖。
夜色浓稠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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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缕天光，挣扎着穿透悬崖下的浓雾，爬上石窗，将室内染上一层稀薄的、灰蓝的色调。
祈雾向来浅眠，几乎在天光触及眼帘的瞬间，便已清醒。意识回笼的刹那，昨夜那诡异而冰冷的触感率先复苏——怀中的重量，衣襟上被勾缠的细微牵扯感……
他猛地睁开眼，低头。
对上的，不是预想中死气沉金的凝固眸子，也不是苍白僵冷的尸身。
而是一双清澈的、带着初醒时懵懂水光的金色眼瞳。那狐妖少年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蜷缩在他怀里，微微仰着头看他。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活生生地映着熹微的晨光，里面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丝……柔软的困惑。
少年眨了眨眼，长而密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了一下。他似乎并未察觉自己颈间那道可怖的伤口，也或许，那伤口已经消失了？祈雾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他的脖颈，被素白衣领遮着，看不真切。
然后，他听见一个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种天然的、毫无防备的软糯，轻轻响起，敲碎了石屋内凝固的寂静：
“你昨晚抱得我好疼，”少年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声音里带着点小小的委屈，“可以轻一点吗？”
[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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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斩孽·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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