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舒延睡着了,蒋逢玉如释重负。
她安安分分在床边坐着,等到数过不知道第几个一分钟,确定他不会再突然睁开眼突击检查看她有没有走人以后,踮着脚猫进厕所里。
洗海螺。
一丝不苟地洗海螺。
对于形貌可疑的东西,蒋逢玉向来存了一百二十分的提防,为避免出现不干不净喝了有病的惨剧发生,她用牙刷把螺里里外外刷了个遍,最终捧起盛着纯净水的壳,仰头一饮而尽。
没什么味。
没什么感觉。
蒋逢玉把螺倒扣过来,抖下最后一滴水,眯着眼往洞口里瞧,浅碧色的内壳反出微弱的光。
没什么事发生。
看来是凉凉了,蒋逢玉想。用了为数不多的升级牌给它涨上去,也没谁保证过一定会起作用,从逻辑上讲可以理解,但副作用都光顾过了,还不干正事,未免太黑恶势力了一点。
怀揣着对黑恶势力的唾弃之情,蒋逢玉把螺壳随手塞进帽兜里,推开门走了出去。
一滴冰凉的水液重重砸在了她眼皮上,蒋逢玉闻到生涩的青草地的气味,那是雷暴雨的特有标志。
一滴接一滴,一串接一串,轰隆的闷响由远及近,突如其来的雨将她浑身上下浇了个透。
海港区今日有雨,但酒店套房温暖又干燥,天花板不会被淅淅沥沥的阵雨砸穿。浅调的室内设施逐渐褪色,直到彻底透明,然后被另一幅陌生的场景替代。
青涩许多的宋临遥穿着女校制服,手里抱着一捧嫩紫色的风铃草,埋着头在屏幕上敲打几下,合起手机,快走几步跟在宋宜庭身旁,二人齐齐朝着住院部大楼的方向去。
“你哥哥那里怎么样?”
“他还不知道。”
“决赛什么时候开始?”
“半小时以后。”
“妈,不告诉他吗?”
“即使通知他,也还是赶不上的。”
“闻教练的状况不好,如果今天不”
“时间不够,让他安心完赛吧。”
电梯在监护层停下,有人进,有人出,没人神色轻松。
宋宜庭整理衣服,按下了病房门口的探视铃,穿着朴素的青年端着只尿壶出来,面容憔悴,鬓角有着晕染开的白,整个人透露着和年龄不大相符的老成。
见了宋宜庭,他先是一愣,随后窘迫又仓促地放下尿壶,伸出手想问好,又缩回来在衣摆上摩擦,“宋阿姨。”
宋宜庭握住他的手,从没合拢的门缝内向里看,青年不可遏制地落下泪来,起皮的嘴唇发着抖,“母亲刚进急救室,这一回恐怕……”
正对着病房门的走廊墙上架着公共电视,体育频道正在转播赛事,短距离自由泳刚结束没多久,回放的镜头切转到领奖台旁,长久地停留在被报刊记者包围的黄聿之身上。
他的脸上噙着和煦得体的笑,谈吐举止都透露出良好的教养,即使超出原定的采访时间仍不被放走,也并没有为此不满。
解说员提起与他同属联邦泳盟青年签约组的几人,熟悉的名字被提及,楼珩专攻长段,和黄聿之的统治领域并不完全重叠,宋舒延没那么幸运,成为各方面条件都相似的比照对象并不是件好事。
“他是位出类拔萃的选手。”挂在屏幕里的黄聿之说,“我们或许有机会进入同一所高校,为同一支队伍效力。”
屏幕外的憔悴青年问:“母亲叮嘱我别告诉你们。舒延……知道了吗?”
宋临遥握着手机摇头。
宋宜庭伸手揽住他的肩:“闻教练的心意,舒延会明白的。”
那青年腰间的院内联通呼叫机一闪一闪地亮起来,他的脸白下去,宋宜庭神色一凛,领着宋临遥跟上他匆匆离去。
午后四时四十七分,宋舒延因韧带撕裂爆冷出局,无缘夺牌。
午后四时四十九分三十九秒,宋临遥口中的闻教练,青年的母亲,宋舒延的启蒙指导教练,宣告死亡时间。
无边无际的水漫灌进来,夹杂着零散的回忆片段,病房和长廊消失,匍匐在公共墓地某块墓碑前埋头淋雨的宋舒延顺着水流飘走。
在装饰简陋的办公间内和中年女人争吵到夺门而出不欢而散的宋舒延离开,在体校不分日夜训练和制定策略的宋舒延跑来,顺序混乱,人物也渐渐增多。
十四五岁正在抽条的宋舒延意气风发,举着脖子上的金牌开朗地笑,这点笑被时间覆盖,也被同样意气风发的黄聿之覆盖。
场所和事件都在转变,但无一例外都是令人不快的,负面、消极,回忆的色调昏暗,雨始终下着。
蒋逢玉眨了眨眼,身上湿透的感受并不好过,她说不出话,整个人都泡在那条看起来没有尽头的记忆河里,游又游不起来,淹也淹不死。
继真切体会到以泪洗面的可怕威力后,她同样体会到由魔鬼笑话成真的六个字:
悲伤逆流成河。
大巴掌做系统,在某些事,或者说形式上,也算沿袭了S001的恶劣传统,比如说有效线索,储姮宇那时候是这样,宋舒延这时候也是这样,能够几句话讲明白的事,非得把她拖进来遭一趟罪。
河不流了,停在某个时节难辨的时刻,宋舒延照例雷雨天躲进阁楼帐篷里,开着小盏夜灯对着本薄薄的书发呆,良久才翻动一页,照着字行缓缓地轻声念。
他把故事读了个通,在扉页上写下行小字,歪歪扭扭,看不清含义,写完以后又顿笔,统统划黑线抹去。
“不要在乎就好了。”宋舒延抬了头,对着虚空一角定定出神,喃喃道,“反正都会消失。”
雷轰隆隆响起来,他用毯子包紧自己,又说一遍:“都会消失的。怕没有用,喜欢也没用。”
静止的水重又流动起来,蒋逢玉被裹着往不明的方向飘,艰难地扒着尺寸严重不符的相框作浮木,越飘越是一片白茫茫。
不知过了多久,一白头老妪从凭空出现的独木桥上走来,手里提着三只生命体,和蔼可亲地开口问:
“你掉的是金狗、银狗、还是水狗?”
金狗意气风发,银狗强颜欢笑,水狗以泪洗面,蒋逢玉左看看右看看,拿不定主意,说:“你撒开手,我仔细瞧瞧。”
老妪笑眯眯地撒了手,蒋逢玉清清嗓子,喊一声:“打雷了,快点回家。”
金狗沉迷金牌,银狗眼红嫉妒,水狗郁郁寡欢,三狗闻言俱是浑身一震,六只耳朵扇在三张狗脸上,齐刷刷道:
“哪儿呢?哪儿呢?”
老妪点点头,扬手将三条拴绳都丢来,迈步离去,只留余音逐渐消散:“都给你了。”
莫名其妙。
蒋逢玉从及腰深的水里站起来,三条狗合体为一,酒店套房清淡的香水皂味最先占据感官。
敲门的动静由缓变急,宋舒延的声音逐渐清晰,像是在喊她的名字。
蒋逢玉拧了一把头发,水**地往下挂,落不到地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头发和衣服都是干爽的。
她后退一步,踩到地垫毛巾站不稳,手肘撞上淋浴室的玻璃门,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响。
盥洗室的门在此后几秒被撞开,宋舒延端着灭火器披着床单冲进来,简直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的什么。
“在里面呆那么久干吗?”
“等下,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什么印象,问招待员要我房卡了?”
他闭着眼乱撞,稀里糊涂往外抛问题,蒋逢玉缓过那阵想抽人的野蛮痛劲,捂着胳膊说:“穿着呢。”他才慢吞吞睁了一只,先掀了条缝,确定她说的是真话,这才作罢。
“我还以为你……”
宋舒延嘀咕一声,声音还带着点久哭的哑,他伸手过来检查她的鼻子,“后来还流过鼻血没?我大概感冒了,醒来以后嗓子干得不行,头也晕。”
蒋逢玉打量他一会儿,宋舒延的言行举止就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先前做过些什么。
“你上午干了点什么事,还记得吗?”
“睡觉啊。外面下雨,还能做什么。”宋舒延摸了摸眼睛,余光瞄到镜子里的自己,大惊失色地靠过去,不敢置信地问,“这怎么回事?”
看来是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算好事。
宋舒延抿着嘴唇,难以启齿似的,“你是不是存心报复,所以趁我睡觉动手了?”
蒋逢玉哑口无言。
宋舒延视线下移,落在她口袋里露出边角的海螺上,“还偷我东西?”
“什么偷你东西。”蒋逢玉按了按额角,“本来就是我的。昨天不是说了,暂时放你那里,借用,懂吗?”
宋舒延盯着她的螺,迟缓地记起怪梦的片段,不知怎地心口一窒,到现在其实已经记不很清,但难以言说的惶恐和惊惧却仍留存在脑海中,像什么身体记忆一样。
也许是因为他摔坏了她给他的礼物,宋舒延想。
蒋逢玉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几点了?”
宋舒延回过神,举起手腕递到她面前,“七点出头。她们去吃晚餐了。”
他顺着蒋逢玉的动作看过去,他送她的那支腕表出故障了。秒针前后摇摆失灵,另两根彻底不动了。
宋舒延悄悄松了口气,又莫名失落起来。
他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但那是不可能的事,这一整天他都在房间,没有出去走动过。
蒋逢玉解开腕表,塞进另一只口袋里,对宋舒延说:“就剩我们两个了,是吗?”
宋舒延点头,他转身往背光的地方走了两步,蒋逢玉跟了过来,他有点不自在,总想伸手挡一挡,可是遮挡的动作反而会更凸显出面中不雅观的部分。
“你躲什么?”
“没躲。”
“那你干吗不让我看你?”
“……很难看啊。”
蒋逢玉笑起来,她说不算难看,比这丑的她都见过,宋舒延反问她:“我什么时候比这还丑了?”
蒋逢玉一顿,随口道:“你随便发脾气的时候。”
宋舒延直觉她在撒谎。
他想问点什么,但蒋逢玉抬手制止了他。
“别说话了。”
她听着烦,脑子嗡嗡响。
还得做任务呢,他太吵,她就没法集中注意力。
那只螺给她看的到底算什么秘密心事,能派上什么用场,宋舒延大概多久才会松口同意过夜,雷雨天躲阁楼又是什么疑难杂症,数不清的问题已经预先在她脑子里订过位了,轮不着宋舒延再拿他那点丑不丑美不美的小毛病来折磨她。
宋舒延被她堵在墙根,宁折不屈地站得笔直,蒋逢玉顺手给他理了理歪乱的睡衣领子,他身体一僵,几乎同时扬起手揪住衣领。
衣领没揪得成,只揪住了她的手指。
蒋逢玉又来了,宋舒延想。
她又要来对他动手动脚了。
这几天……基本都这样的。
今天她还没亲过他。
等下,没亲过吗?
模糊的、不成形的碎片一闪而过,某根神经似乎因此被触痛,他拧起眉毛闷哼一声,蒋逢玉的另一只手,没被他拉住的那只,搭在了他的额头,轻轻按了按角部穴位。
“哪里疼?”
宋舒延把她那只搭在额头的手也扣住,慢慢拉下来,和另一只交叠在一起,放开很容易,要握住也很容易。
宋舒延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什么魔力一样,看进去就被吸进去,蒋逢玉总这样看他。
他就在这种魔力当中不由自主地,又或许完全自主地,俯下脸去,看着那对冷色钻石一样的瞳仁里一左一右把他放大,她的头发里有一种特殊的气味。
像……湿土,青草地,下了很久的雷雨。
像一颗被洗刷过的树结柠檬,皮带点青,没到完全成熟的时候,酸的。
“你吃酸吗?”
蒋逢玉不知道这算哪门子问题,她想了想,说:“不吃。”
怪事。
宋舒延碰碰她的眼皮,他觉得也像柠檬两头拐弯的圆润弧度,流畅又利落,蒋逢玉把头偏开一点,鼻子和他离得很近。
昨晚还在流血的鼻子。让她胡说八道得绝症的鼻子。
得严肃批评处理。
蒋逢玉嘶一声,“咬我是什么意思?”
宋舒延大梦初醒似的,迟钝地意识到自己鬼迷心窍做了什么,扣住她的手指慢慢收紧,接触的皮肤部位热起来,这种情绪大概叫做害臊。
蒋逢玉总对他做这种事,说这种话,把他彻底拐进死巷子里了。
现在只是咬一下鼻子,以后呢?
简直不敢想象。
不敢想象后果的宋舒延被蒋逢玉拉住领子,他以前认为她一天到晚不干好事,现在反正也没少做坏事,没有哪个好人会拉住他衣领要他低头,还一本正经问他嘴巴发烧是什么感觉。
宋舒延说:“嘴巴不可能会发烧的。”
蒋逢玉露出种不敢苟同的表情,嘴唇一开一合就是胡话,“那为什么你那里总是很烫?难道不是在发烧?”
宋舒延烫得厉害,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蒋逢玉又说:“像正常人就都是常温,比如说我。”
宋舒延简直不知道她到底想让他怎么样。
他谨慎地用上‘简直’这两个字,当然了,几乎也行,总之,在不知道前面的这两个字是不能省略的。
因为他怀疑自己其实根本就晓得她想怎么样。
明知故问的宋舒延明知故问:“那怎么才能不发烧。”
恋爱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蒋逢玉说:“挺简单的,你找一个正常人,然后”
然后就互补一下,让正常的嘴稍微烫一点,发烧的嘴就能凉一点,互补久了,烧就退下去了。
宋舒延虽然老爱给自己立牌坊,但在这方面学得挺快,有点无师自通的意思。
他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攀到颈后去,绕着那一圈封禁区域打转,蒋逢玉中止互补,他互补到腮颊上去,鼻息呼在耳根,有点痒,不过不妨碍她教训他。
“乱摸什么?”蒋逢玉说,“不怕我捆你去旅馆了?”
宋舒延眼睛里湿得能滴水,嘴巴也一样,可能是发烧的后遗症,他还有点失神,只知道她在捏他的手指——烧得厉害,连捏和折都分不清。
蒋逢玉推开他的脸,推到一半去看了眼任务记录框,计时器原本滴滴答答在走,她把他一推,计时器就停了。
还差一会儿。
宋舒延含糊着说:“这样是好不了的。”
蒋逢玉没说话,懒得给嘴分两份活,宋舒延又说:“发烧只会传染。”
发烧只会传染。
嘴巴发烧,舌头难逃一劫,舌头烧起来,脑子也清醒不了,到最后全完蛋。
宋舒延猜想恋爱可能就是要完蛋的感觉。
他也不是很确定。
提前祝各位国庆节快乐哈,吃好睡好身体好,吃嘛嘛香没烦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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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衰运omega(五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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