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寰醒来的时候,千润正好不在。当她带着新的心情新的消息回到寝居,自己的床幔已被那墨玉棋子盯出了两个洞。
正愁如何开口,晚辈的关怀抢占了先机:
“那么师傅这两天睡在哪里?”
千润腿一软跌坐到床边时才发现,良心也是支撑脊梁骨的重要材料。
“我的伤?师傅医术高超,等这些淤血全发出来我就能下地走了。那时候的事?我记不得了,也不想记得。”宁寰若无其事地有一句答一句,“也没到天塌了的地步吧,人要经历千锤百炼才能成才,本该如此——所以就别给我娘写信了,她身体不好,受不住这个。”
“没有什么该不该的。”千润也试图从事情的真相抽离出来、找回那些重要材料,“就是千锤百炼也不是这么个锤法啊。”
宁寰陷入沉默,用目光进一步凿深那两个洞。这是醒得彻底了,无论如何身上还揣着仙印,“记不得”可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千润无情无义地向这条草扎小狗派发接下来的任务:“我们一定要报复回去。”
并像模像样地一捶床铺:“而且要擒贼先擒王!”
袖子却被眼疾手快地拉住:“师傅,我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很平静,实际上已经快气坏了对吗?”
怎么说呢,他刚好理解反了。该不会是脑袋被打出问题了吧?
这样倒也省事,因为接下来,他毫不犹豫地停止了常规思考:“擒王就不必了,听说星衍师兄已在抄经思过,但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大有蹊跷——‘卧底计划’分明是子虚乌有的事,肯定是有人要嫁祸于我。”
千润又像模像样地蹙起眉头:“谁会这么无聊?”
宁寰松开手,叹道:“还能是谁?恩怨不知起止,只要往近处回溯,总能找到答案的。”
很好,这回没把挑山工的幼女牵扯进来,但愿他十年后杀得愉快。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宁寰用不扯痛伤口的力气哼笑道,“挨了顿打,掌门终于知道谁是害群之马了。”
千润也忍不住替自己问了个问题:“你一开始是真想投入星衍麾下?”
宁寰却不正面回答。
“那时候你就在窗外吧?”他说,疑问的语气并不重,“我们的话,你全都听到了。”
千润背过去舔舔上嘴唇:“是的,原来你发现了啊?”
她不辩解,宁寰倒哽住了:“那个……而且,第二天看到匣子原封不动地放在这里,我就全明白了——”
明白什么?她要功亏一篑了?
“师傅你也很难做啊。”
完了,这下真把脑袋打坏了。
“被孤立的长老忌惮弟子,就像孤狼有时也忌惮水牛群。现在的局势很明朗了,我们两个就是全门派最没有分量、最无关紧要的人。”宁寰转过头看她,竟还郑重地道歉了:“没跟师傅说实话,我也有错,变成现在这样,完全是咎由自取。”
“别这么说……”
“人要学会从挨打中吸取教训。”那么他这一次吸取的教训是:“在这里,只有师傅一个人是值得信任的。”
千润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
你看看你,早干什么去了——如果宁寰真是她的独生子,某次违反门禁半夜溜出去被人杀害,鬼门关相见,想必她也会有这般心情。
床侧就是梳妆台,隔得太远,镜子里倒映不出她,只把阳光返来刺痛她的眼睛。数万根针扎向心脏——她这是怎么了?真到了这步田地?制造出连仙药都无法快速祛除的伤疤,手段有必要如此激烈吗?
如果镜仙在这里,他可能会这么分析:谁叫她没有正视自己的急躁、总觉得还有转机,过了这么久,转机一点也没有,时间又用令人胆寒的混乱提示着它的有限。都是冥冥中注定的吧,精神折磨令人入魔,这句话一开始只是“合理推测”,现在却在她身上得到了验证。
想到这里,千润反握住抓紧她的那只冰凉的手:“等着瞧吧,迟早有一日,我会用最歹毒的手段收拾那些伤害你的人。”
宁寰表现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双眸中闪烁着没有温度的光亮:“真的吗?什么手段,我也想听听。”
“铲成泥巴拿来给我的花当肥料。”
“好好好,铲成泥巴!对了师傅,昨天我梦到昙花开了又败了,总觉得不太吉利——你会解梦吗?”
昙花是什么季节开的来着?
千润帮他推开窗户:“梦都是反的。你看,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宁寰思索起来:“‘来了又走了’的反义词原来是‘从未存在过’?”
不管他心情有没有舒畅一些,该给的抚慰最低限度地都给了,千润觉得,现在可以把那个“祸兮福所倚”的好消息告诉他了。
“现在你不叫宁戚了。”
“……是吗?”
“我吵到掌门那里,总算把你那破法名改了——还加了盖!别人都有的盖,你不能没有。”千润只敢在这件事上释放真实的怒火,“不过那时你还昏着,我就代你把字挑好了,希望你不要嫌弃,因为现在反悔也晚了……”
宁寰接过名簿,手指细细抚摸自己正式的法名,声音有些哽咽起来:“‘寰’?好大的一个字,只怕我这种命如草芥的担不起。”
“怎会担不起?这是师傅对你的期待,以后每当别人叫这个名字一次,寰宇就能变得安宁一分——你必须从现在开始相信这句话,‘诅咒’,不是,法力才会生效。”
“好……师傅,我可不可以哭?”
“哭吧哭吧。”
宁寰闭上眼睛大口喘气,一滴眼泪都没掉。这就是他哭的方式吗?
没过多久,他的语调恢复了平缓:
“是啊,我只有师傅了,我的师傅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傅……师傅,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变成师徒的?我一定要记住那个日子,到死都不能忘。”
千润想了想,记忆却又是一团浓雾:“对哦,你什么时候改口的?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宁寰也回想了一会,终是放弃了。
“这样吧师傅,我还没有向你敬过茶,今天是什么日子?”
“冬月十九。”说着千润就觉得奇怪,明明已进入冬月,他们又住在山顶,气温竟一点都没降下来。
“冬月十九……好,我记住了,对我姬流焱来说,今天就是太阳升起的一天。”
——原来是因为今天太阳升起了?
虽然有点破坏气氛,但千润首先在心里向陈旸羲道了个歉:别听别看别想,都是权宜之计、都是逢场作戏,孩子还是你生的你养的,演得很像那么回事也是为了完璧归赵,我这个大骗子就不消你费心啦,早晚会有人出来收拾的。
宁寰暂且下不来床,千润就让他坐着福一福身子,接下他的茶,道:“好说好说,从今天起,咱俩这师徒关系就彻底确定了,我会尽我所能把我的衣钵传给你的!”
这里的“我”是用翠微子的身份在说话。翠微子擅长什么来着?种花?也行,千润在天上是负责看管药草的,两项技艺也算是一体同源了。
宁寰想了想,忽然道:“我好像不该管你叫‘师父’。”
千润听懂了他的意思——敢情这一声声的“师傅”,他说出口时心里想的还是父亲的“父”。
他这边有个小妙招:“不然改叫师尊?”
“不好,太正式了。”千润胡乱否决着,“死掉的师傅才该叫‘师尊’,师傅本来是太傅的‘傅’,你们无量门宁肯收浊冥地出身的霍轫都不收女弟子,就是这样才讹传成‘师父’的。”
“原来如此。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讹传的讹传!你就拜个师学个艺,凭空多出一个爹来,谁规定的?不嫌压得慌?”
“是这个理。”
宁寰看着千润,像过家家一样煞有介事地一抱拳,又是躬下身:“好,这一遍是一锤定音:弟子宁寰,见过师傅。”
千润摆摆手,替远在汤虞国的孩子他娘说了句公道话:“平身平身,不必客气。为师不求你飞升成仙,不求你富贵显达,但求你身强体康、平安喜乐;这世上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咱们不跟别人比,只跟过去的自己比,今日比昨日前进一步,我就算你是合格的徒弟——明白了吗,宁寰?”
时隔十年,或几个月,她终于能把这个只在叙述和密谈中出现过的名字当面叫出口了。
……
“报复”的时机很快就来了。
早课讲坛结束后,为促成弟子双向进步,莲池边的集体操练将在三日后改为两两对练。
宁寰先是委婉地表达了诉求:“至少别输得太难看,这样也能为师傅争口气。”
“那怎么成?”千润一拍桌子:“当初星衍他们仗势欺人,你要是想翻身,就必须给我一直赢!”
宁寰放下奶粥,嘴边还沾着一圈白,就要急着顺杆子爬:“师傅这么说,是打算教我几个杀招咯?”
“那当然!晚上例会结束后你来院中找我。”
可真到了训练时间,千润又有些茫然起来——杀招是可以教,但宁寰一时半会儿也未必学得会呀。
最擅长的棒术是她第一个排除的:教学需要因地制宜,荡来荡去才是这套杀招的精髓,莲池上空却没有任何附着点。
至于那些绞杀、腰斩、锁喉功、一叶断经络、一脚去人势、一指崩脑浆……这些真正意义上的杀招,可不能现在就传给他,真闹出人命可就太费药了。
那不如……从因果中寻找答案?
千润看看腋下夹的一只浑圆的大南瓜——白云子硬要塞给她的——又一个主意在脑海中成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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