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成的可能性中,千润的看法是:最好不要教给宁寰任何杀招。
拿自己当尺子可得出一条约定俗成:所有人的心里都藏着一个入魔的通道;人人都在扮演不周山的那层外壳。
如果把宁寰当作特殊的个体,这个结论的来由却是:他,大概好像、也许可能,在三界需要新魔尊之前,就已经是个魔尊的好苗子了……
现实例证又是随处可见的。在揣着南瓜回来的这天前夜,千润独自出了一趟门,提心吊胆地再次使用遁地诀、把丹药放在废弃神女庙,并用密言珠取消了和林栖的约定——在他开始怀疑神女的小喽啰为什么拥有无量门的法宝之前。
回到琼华居、用花圃边的一眼泉水净了手,她还要头疼如何在天亮之前烘干袍角的露水,心事重重、湿哒哒地路过西厢房时,“吱呀”一声,宁寰的问候和惊吓一起被窗棂顶了出来。
“回来啦?”
千润不记得她有没有发出惊叫,只记得心跳都停了一瞬,还“梆”的一声撞到了身后的柱子上,直到早上背还隐隐作痛。
所以,除了请教杀招,早餐时宁寰捧着奶粥、看着奋笔疾书的千润,还斟字酌句、阴恻恻地说了这么一句:“师傅,你要知道一件事: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千润向来不爱把入睡前的情绪带到第二天,惊吓也是,便没当回事地随口一问:“何出此言哪?”
“比如说……”宁寰抿抿嘴,正色道:“就算你要背叛门派,我也会无条件帮你的。”
簪花小楷笔“啪”地落在桌上,骨碌碌滚下去,带出了一条又细又长的墨迹。
“背叛门派?我为什么要背叛门派?”
“师傅别生气,我是说‘就算’……”
“你在想什么?没有那种‘就算’,闭上嘴喝你的粥——这里头的新鲜牛乳都还是门派提供的呢,咱不能端起碗吃饭……对吧!”
“好的。”
事后想想,他的发言似乎并不全是出于私人恩怨,于是尾音还带着点委屈;真实的原因则更为曲折,想想就能明白:首先,他不信师傅的“失踪”真是因为什么奇怪老头;同时也不放弃调查自己受罪的根源,标记了霍轫,还要时刻草木皆兵,宁肯晚上不睡觉,也不放过任何异状,连路过琼华居的麻雀都要抓来盘问两句。
话虽如此,大体上宁寰还是比林栖好用一点,最起码每天都在千润的眼皮子底下行动,关心的事情也比吃食和修炼要宽泛得多……但又不能真在明面上依赖他,单打独斗之余,千润还要提起十万分的精神,注意不能被他看破了真实意图。
——如此说来,无量门可真是个培养戒备心的好地方啊,推荐家里有小傻瓜的都送来这里拜师学艺。
另外,这段日子,不光是恢复了行动能力的宁寰,掌门暂离洞府,一整个门派都得配合他忙起来了;而琼华居的边缘人们还有另一项工作,就是配合门派假装无事发生。在千润的授意下,宁寰只管按部就班地学习、训练,从不与人争辩,就连路过琼华居的麻雀都要在明面上礼让三分……加上他还要提心吊胆地戒备“贼人”,便没工夫偷看那本手札了。
于是千润也可以放开手脚在手札上说点宁寰的坏话了。譬如——这小孩好像吃硬不吃软啊?这可不是好现象,靠挨打长教训永远是效率低下的,而且他骨子里不相信有人会无条件站在他这边,历史上多疑的君主大都短寿,最后都是这么死于心力交瘁的。
如此看来,宁寰对千润“就算”的保证也很值得怀疑——谁知道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千润本来还不会这样想,受他感染,这也开始不相信有人会无条件站在自己这边了。
产生这种情绪比得到那句保证还要早,是在宁寰恢复行动力的第一天早上。织造部送来了新的弟子服,由于天气转冷,还加了一层内衬;谒见掌门需穿得齐全些,宁寰的胳膊还不够灵活,千润便自告奋勇要帮忙穿戴,她早在十年后……晚在十年后便已熟悉过这套流程,很是得心应手,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就像在把笋壳原封不动套回笋上。
仔仔细细把扣子扣到下巴颏上时,宁寰忽然问她:“师傅在海外待了几年啊?”
千润觉得这不重要,便没有特地去编:“十来年吧。”
“唔。”
没过多久,他又有问题:“十来年前的弟子服也是这样穿的吗?”
“可能是吧。”这也不重要,但千润有些警醒起来:他到底想说什么?
很快她就知道了。宁寰看着她上下翻飞的手,就像浮出海面换气的巨鲸一样长长叹了口气:“师傅还真是老练啊……师傅以前帮多少弟子穿过衣服呢?”
这是在替他的猜测表达不高兴。照自己的思路来理解,千润受到了一点惊吓:先前她口口声声说宁寰是她的独生徒弟,便宜已经占了,事实却可能并非如此,在宁寰看来,这不就是骗取他的信任吗?
完善小伎俩时,她可以粗枝大叶地略过一些不重要的部分,宁寰却不是好糊弄的;而千润早该形成惯性,潜意识对他的人格有这种判断——即便是在十年前,宁寰依然是个怀疑一切、话里有话、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行动又是另一套的……他自己口中的“一摊浑水”。
这个“依然”完全不尊重别人的时间线,这也是为什么来到混沌世这么久,千润找不到立场对任何凡人说一句后生可畏。
……
听到开门的动静,宁寰放下书本,从西厢房搬了一盆腊梅走过来。
“师傅师傅,你看这一盆是早开花的品种吗?”
千润哪懂得这些门道,装模作样地查看了一番便点头称是,重点是把话题转到讨人嫌的说教上:“即便是凌寒盛放的腊梅,若受外力催发也会开得更早,这个现象告诉你,人不能满足于现状,要时刻从外界寻找挑战锤炼自己,这样才能先声夺人、立于不败之地。”
“弟子省得。”
千润没当过师傅,她也有点紧张,但她觉得时不时说两句普世的大道理至少不会把人教坏,或者锤扁。
使用千润教的高效调息法打了一会坐,宁寰拾起桃木剑,恭恭敬敬地奉给师傅:“现在可以教我杀招了吗?”
千润点点头:“看好了!”
她抖抖手腕,装模作样地挽几个剑花,突地纵身跃起,在空中花里胡哨打几个转,飞向提前准备好的一人高的木桩,“嚓嚓”两声,削开了放在顶端的南瓜。
宁寰鼓掌叫好:“这就叫直取敌人项上首级!”
不,他可不知道千润包藏了怎样的祸心——如果读者朋友对陈和靖的倒霉史还有印象,就会发现这一招是千润反过来从宁寰身上学到的:既不扰乱因果,还从“果”中取材反哺“因”,完美满足了镜仙的诉求。
而她当时的看法也保留到了……提前到了现在:此招式只对静坐不动且毫无准备的敌人有效——这也未必,还需要敌人配合演戏,南瓜才能像这样断成两截;伤害性接近于无,态度却极尽侮辱。如果敌人换作有些拳脚功夫的同门弟子,且对方早已有所防备,一看宁寰没过几招便直奔首级而来,不背着长辈把他拖到墙角痛揍一顿才怪。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输掉比赛,人格也即将遭到质疑的宁寰在绝境的激励中、师傅的殷殷期盼下落得如此惨败,自信心受挫,终日怀疑“凭什么我挨了打还要受排挤”,性格想不扭曲都难。
这就是千润既要提高魔尊苗子的能力,又要损伤魔尊苗子的精神、更要促成两者相辅相成的行动纲领。花了一晚上时间指导宁寰完善“杀招”,千润“咯吱咯吱”地擦净他脸上的汗,顺手把这块粉色绣有蒲公英的手帕还给了他。
宁寰也是个沉得住气的,乖乖遵照吩咐学了个七七八八,才开口质疑这套剑法:“师傅,这招是不是太没礼貌了?”
孩子太聪明也不是好事,千润只能凭气势盖过他的怀疑:“没礼貌怎么了?想想那些落在你身上的拳头吧,这还算是客气了!别想那么多,你就尽管往那帮恶人身上招呼,只要能赢下这场对局,今后我看谁还敢瞧不起咱们!”
宁寰提醒道:“师傅,只有我被瞧不起……”
“不能这么说,你是我的徒儿,我们两个是一体的,你的风评就代表了琼华居的风评——你以为别人的师傅不给他们吃小灶吗?大家都牟足了劲要在对练上出风头呢。”千润狠了狠心,进一步加码:“我问你,你想挑谁做对手?”
想也知道,“霍轫吧。”
“不行,跟实力低于自己竞争就是把你拉入对方的同等水平,机会不等人,以我们现在的情况,最好能使最小的力干最大的事,所以你要从一开始就挑战最强的。”千润揽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宁宵由宗主亲自教导,只怕他就是未来的首席弟子了,可是在为师看来,咱们宁寰无论是学问还是武艺,都要高出他一大截——长得都比他好看!为师人微言轻,无法给你提供最好的资源和平台,可你也不能辜负了自己的资质,所以别再藏锋了,就选他吧,这也是为了给你自己争口气。”
宁寰听得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已经看到了师徒二人扬眉吐气的样子:“好,那就说定了,我绝对会赢下这一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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