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着牙，拒绝了提议：“大伯父，我不去淳州。”
原本高兴咧嘴笑的邵父顿时沉下了脸，“你个孽障，你再胡说八道？”
“你就是怕花钱！你就是个守财奴，怪道大哥和你离心，二哥不愿意回来。我总算知道了，要不是我自小学问好，能考取功名，以后能做官，是不是和大哥二哥一样，被你当牛马鞭打使唤？”
邵堂毫不客气，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眼睛却看着邵父，“爹，你就承认吧，是不是我去淳州，不花你一分钱，就还是你的好儿子？”
这样挑衅的眼神激怒了邵父，他震惊之余，转而变得勃然大怒，捡起门后的门栓就往他背上招呼：“你个不孝子，我养你这么大，花了这么多钱供你读书，到头来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我打死你！”
杨桂花哪里舍得，顾不得没好的脚伤赶紧挡在邵堂身后受了两门拴，哭喊着说：“别打了别打了，儿子不是你生的你不疼我心疼，不就是钱吗？我还有嫁妆存银，还有去年的存粮和剩余的钱匣子，足够三郎这趟了，他要去就让他去好了，打坏了怎么办？”
邵父气急：“你哪还有什么嫁妆？别胡扯了，是不是当初喊你交钱匣子的时候还藏了？”竟然越说越气，“好你个黑心的婆娘，居然背着我藏钱……”
见闹得不像话，邵近却在门外头看热闹，周四娘想进来却又害怕瑟缩，另外邵家雇的几个长工都在外头更远的地方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邵大伯顿时皱眉头高声喊：“还不快帮忙拉开你爹？”又喊周四娘，“侄媳妇，来把你婆婆扶走。”
等把杨桂花扶到一旁凳子坐下，邵近去将门关上，邵大伯才看向邵堂，耐心劝他：“我知道夏衙内此前和你有些误解，你是为了赌一口气？年轻人有气性是好的，但赌上自己的前程却不值当，现在你做小伏低，等将来发迹了自然有的是手段，何必争一时意气？”
邵大伯说的是实话，大实话。
邵堂却不应：“大伯父，我已经决定了，您无需劝我。”
他看清了，即便尹家对他也不是出于什么好意，可比起将人当狗的夏行宜，他还是愿意在尹家，至少还能当个人。
“既如此，那就随你吧，反正话我是带到了。”邵大伯见他固执，就不多劝，起身就要走。
邵父虽然气急，却还知道要送他。兄弟俩一路走一路说话。
“老二，邵堂这孩子心思深，连我都说不动他，你不如就顺了他吧，否则毁了这次的机会，只怕他要恨上你。”邵大伯劝道。
邵父叹了口气，“养子养子，养大就成仇，我花了这么多心血和钱财，换来这样的儿子，真不知当初是对是错。”
邵大伯看这父子俩都是固执已见的人，就失了再劝的心思，说了点其他的家事，走到村口就摆手让邵父回去，自己走了。
回去时，看到邵堂依然跪着，方才打了好几下，有一半杨桂花挡了，但最开始打在邵堂脊背上那几下却是实打实，甚至有血迹流出来。
杨桂花已经被周四娘扶进屋子躺下。
邵父重重地冷哼一声，拔腿就走。
本来昨日负荆请罪被刺伤的伤口就没好，今日邵父手重打下来那几下，简直要把邵堂打得吐出一口血来。
好在娘帮他挡了两下，他又生生受住了，这才还能坚持。
然而一直从天黑到天亮，都没人理他，邵父更是铁了心。
邵堂跪了一夜，佝偻着身子缩成一团，企图这样暖和些。
早起周四娘给他塞了个粗面饼在手里，还有点烫手。
堂屋四面都有风漏进来，即便是九月里也觉得浑身发凉，膝盖又痛又麻又僵，这样一个暖和的吃食塞进他手里，几乎看也没看就囫囵下了肚。
过了一会，邵父早起和邵近在屋内吃饭，依然没理会他，吃完了饭就收拾农具和长工出了门去地里。
走之前恶狠狠地警告杨桂花：“要是敢背着我给他拿钱，你试试看！”
然而才一走，杨桂花就自己起了身来，给邵堂手里塞了个钱袋子：“这是娘藏了多年的嫁妆，里头有四五两银子，还有两样，是金钗耳坠，拿去典了也能换六七两多，娘就这么多钱了，也帮不了你什么，其余的你自己想想法子。再不然去找你大伯，他说不定会帮你。”
邵堂看着手里的钱，很是动容：“娘，我，我对不起你。不但把二哥的钱拿去用了，还连累你如今这样。”
杨桂花说：“胡说什么呢，你可是我们家的指望，娘等着你中举人当官，以后我就是官的娘，那才是给你娘争口气。”说着喊来周四娘，“三郎这样也走不了几步路，你拿两个钱，去村里找个壮汉背送三郎出村去他大伯家。”
“不用。”邵堂咬着牙站了起来，松了松膝盖，除了背上火辣辣的，感觉还行，“这点路不需要，我自己去。”
“也好也好，”杨桂花点头，“那快些走，别你爹待会回来撞见你就走不了了。”
邵堂换了件厚些的衣裳，脱衣服的时候，料子将粘连结痂的地方扯开，令人疼得直冒冷汗，但他手脚麻利，一声不吭换下来。
出了邵家，好在这会早，出门干活的都去了地里，洗衣裳的人都还在家喂鸡喂鸭没出来，邵堂趁着这个时候赶紧离开。
他没打算去大伯父家，而是直接去了渡口坐船。
*
送走两兄弟，手边又没带制画的工具，朱颜休息了一晌午，便打算去周围转转。
果然如区牙嫂说的那样，附近街巷商铺林立，种类繁多，热闹极了，尤其是夜里，灯火通明，更加热闹三分，朱颜左看看，右逛逛，直到天色渐暗才回了麦梢坊。
路过炭铺，昨日送碳的伙计还认出了朱颜：“娘子可是来催炭的？可不巧，还得两日。”
朱颜摇摇头：“初来乍到，随便转转。”
伙计也就是没话找话客气客气，遂一笑了之，“那娘子慢慢逛。”
朱颜主要是参看各家商铺的灯笼和招幌，见大多数都和檀州差别无几，但许多铺面都用了和汴京一样的栀子灯，看着的确是要阔气不少。
朱颜端看一会，有了点将招幌灯做成风驱动换面，也就是走马灯的想法。
她怕自己忘了，就赶紧往回走，预备先画个花样出来，等邵远和冬云来了，就可以上手做了。
谁知才进巷子，就撞上个人，对方只有她一半高，唉哟一声摔了个屁股墩。
天色渐暗，朱颜定睛一看是个梳总角的小童，就上前扶起他：“对不住啊，我没看到你。”
小童一听，不乐意了，“你是说我矮了？”
朱颜就笑，怎么看也就七八岁，如何这么在意自己的身高？
“你是不是说我矮？”小童气鼓鼓地看着朱颜，一副不问清楚不罢休的样式。
朱颜就蹲下来和他认真说话：“我没说你矮，你听到我说了吗？”
小童严肃地想了想，她好像的确没说，于是摇摇头。
朱颜憋着笑，一本正经跳过这个话题，“你住这里吗？”
小童站起身，仰头看她：“你是那家香饼铺新来的租客吧？”
“你怎么晓得？”
小童挑眉，严肃的眉宇里有种装大人沉稳的稚气：“我自小住在这里，什么不知道啊？就是哪家的狗生了崽儿我都晓得。”又一副衙门公人盘问的口气，“你是做什么营生的？难道也是卖香饼？”
朱颜就笑答：“我是画灯笼的。”
“你是被人骗了吧？”小童皱眉，“我就说嘛，这才关张几日就有人来赁，肯定是被骗了，就这巷子出去，那龙津桥头就有三家灯笼铺子，你还开在这里，不出两个月你就要关张。”
“是吗？我手艺自认为还不错，至于两个月关张，咱们走着瞧。”朱颜被他笃定的语气给逗笑了，很有耐心地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你叫啥？”
小童自我介绍：“我姓齐，叫齐映，我家是卖茶食店的，就巷子最外头那家。你呢，你叫什么？”
“我叫朱颜，颜色的颜。”朱颜诚实地说。
齐映就点点头，“名字挺好听。”随后又打量朱颜的脸，补充道，“脸也好看，比我娘还好看些。”
朱颜忍俊不禁，年纪小小的还挺颜狗。
齐映对她的有问必答很满意，正还要问，朱颜就看到远处茶食店里一位包着青色头巾，腰间灰绉汗巾的年轻娘子往这边来。
“齐狗娃！”
齐映没回头就知道是谁，明显打了个颤，脸上的笑容也僵在那里。
齐家娘子揪住他耳朵，怒气冲冲，“夫子跟我说你这几日都没去学堂，我还不信说你去了，没想到你还在这闲逛，你当老娘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的好挣呐？你两个月束脩要老娘揉几十筐面，煮百多锅茶，你居然这么没良心，跟老娘回去，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娘，这个时候您不是去生茶铺子了吗，怎么在家呢？哎哟哎哟……您轻点！”
朱颜甚至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母子两人就拉扯着回茶食铺子。
她叹了口气，正要继续到处逛，没想到又传来妇人一声怒吼：“齐狗娃！你居然毁了我的招幌灯！这可是从你爷爷那里继承来的！”
朱颜诧异回头，就见原本茶食铺子门口一架陈旧却完好的栀子灯，此时已经被撞倒，用于烛火的桐油全部倾翻在灯面上，细纱极易燃，几息之间整个灯的骨架连同青灰色纱面就烧了起来。
齐家娘子顾不得找儿子算账，赶紧端了铺子里的茶水铜壶往上泼企图灭火，吃茶的客人也都纷纷贡献手里的茶。
然而纱面轻薄，骨架又是细竹篾，多年使用早就脆弱，起了个头就痛痛快快地燃了个干净。
不过茶水到底是有些用处，倒还留了个底座，只是和灯面交接的地方已经烧得熏黑焦枯，显然没办法挽救了。
齐家娘子已然处在暴怒的边缘。
*栀子灯：在《 清明上河图 》中就有悬挂栀子灯的酒店图像。宋代酒店门口设杈子和栀子灯，因五代时后周的开国皇帝郭威曾游幸汴梁，当时的茶楼酒肆都是如此装饰，因此两宋一直沿袭，渐渐就成为酒店行业的通行风俗，一些茶楼、客栈、饭店也会模仿这种装饰。
另栀子灯上若是盖着箬竹编成的灯罩，则表示店内可行风月之事，召妓陪饮等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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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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