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帝王登基,多经血腥倾轧,然当今天子得继大统,却是机缘巧合,出乎意料。
武盛帝在位时,霸王治国,乾坤独断,至暮年仍迟迟不立储君,坐视膝下皇子明争暗斗,
五年间,诸王交构,谗陷于明堂,毒鸠于暗室,终致兄弟阋墙,宫闱喋血,
武盛帝稳坐高堂,本意择优而取,却忽略了坐拥天下的至尊宝座,于一步之遥者,是何等滔天诱惑,
十六位皇子早已反目成仇,不死不休,手段之狠辣叫人措手不及,若非武盛帝威严尚在,又兵权独揽,这些斗红了眼的皇子,敢急而逼宫者绝不在少数,
上至武盛帝,下至朝堂官员,无人能想到,这些在夺嫡中各展手段的皇子,斗来斗去,或被武盛帝废黜,或死于暗杀,或被幽禁,到最后竟无一胜者,
武盛帝自以为掌控天下,却忘了生老病死,便是他堂堂一国之君也束手无策。一朝缠绵病榻,欲托付江山时,方才发现成年皇子竟仅剩当时远离争斗漩涡,形如透明人的十七皇子一人,
余下皇子不是尚在襁褓,便是不足总角,
主少则国疑,
武盛帝深谙帝王霸业,绝不容许他从尸山血海里打出来的江山,有被臣子反欺的窃国之机,
故而矮个里头拔高个,这煌煌帝位,便这般滑稽的落到了当今天子头上,
武盛帝撑着病体,忍着暮年丧子之痛,勉强教了些当今帝王之术,便抱憾而终,
当今继位,礼法正统,名正言顺众所周知,本是毋庸置疑,
然因先帝暮年尤为宠爱二十皇子,以致有传言道,先帝曾言二十当继大统,而二十皇子在当今登基前夕忽然失踪,仿佛坐实了传言一般,
使得天子本无可指摘的正统之名,蒙上阴霾,
毕竟御极之前,当今天子实在形如透明,与备受宠爱的二十皇子相比,皇位所归,却是后者几率更大。
遂,当今本无可指摘的正统之名,被不知从何处风起的篡位流言所染,一时,朝堂之上隐现山雨欲来之势,
幸在当今那时已登大宝,而二十皇子却踪迹全无,虽不乏有人猜测,是天子已将人暗害,便是有人信了妖言,能立事的根主都已没了,自然成不了气候。
而天子虽无霸王之姿,却能虚心纳谏,甘做守成之君,三十年来虽无大建树,却也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
只是因资质平平,便未曾受过皇宠,甚因头上兄长皆出众而备受冷落,
母妃出生即殁,宫妃们不缺皇子,故无人抱养。由宫人照顾,难免不够上心,身体由此亏损,
兼之骤担大任,夙兴夜寐熬煞精血,乃至大病一场,已然亏损折半。
与皇后潜邸夫妻,感情深厚,却是子嗣艰难,至后来纳妃,满宫中竟也只有十年前,中宫所出的嫡子,为免武盛帝时夺嫡之患重蹈,甫一出生便立之为储君,
天子已过知命之年,且身体愈下,而太子方九龄。为江山稳固,势必要为太子择肱骨之臣,既可辅政于常,亦堪托孤于危时,
而此人,满朝文武皆知,非东宫师保,亦非外戚郭氏本宗,乃是后族外姻,三品光禄寺卿覃府之嫡长子,
此子自幼时失恃,便常被接到宫中教养,深受帝后喜爱,视之为半子,十六岁隐姓埋名参加科举,一举蟾宫独步,十年间,自青衫郎步步升至正三品中书侍郎,暂摄掌兵太尉,
才冠朝野,谓之半朝,
覃景尧。
*
对面男子凤目含霜,垂眸品茗时剑眉凌厉如刃,天庭饱满如璧悬,鼻梁峻拔似孤峰。真真是清绝孤高,世无其二。
身量修颀如竹,气度澹然若雪。执盏时指节如玉,拂袖处衣纹生风,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
然而谁能想到,便是这般风姿的男子,于岁二十之龄,云淡风轻间,覆灭倚老自傲,欺当今无先帝之威,意图挟天子而控天下,结党营私,党羽遍布朝野的权相九族,
累累头颅连斩七日才毕,浓郁腥煞的血腥之气,绵延三月方淡,那滚落头颅的地砖,被撬起嵌到了宫门必经之地,未久竟磨出暗红斑痕,朱紫公卿行过宫门时,无不屏气收声,
官位空悬而不补,本该引发朝野动荡,却似雪入洪炉,顷刻消融,
自此,满朝寂然,
其处置之狠辣果决,令人闻风丧胆,理政之才具超卓,莫不心悦诚服,
眸光淡淡一瞥来,轻若无物,又似泰山压顶,卢亭文悚然回神,颈背如被拉满的弓弦,一时紧得生疼,
待那双眼移开,长舒之际,方觉背脊一片麻木,额鬓汗迹隐约,思及欲答之事,不禁又额角发紧,摇头道:“昆山大家言,今江郎才尽不敢献丑,遂已封笔,不再见客。”
昆山大家名吴申玉,擅文章策论,书画双绝,一幅字画千金难求,只是其曾放言,终生不入官场,
后朝廷遣使征辟,然其固辞不受。不慕名利之名,俄而传遍天下。故其虽无官职,于玉青一地却极有名望,
然名传美誉固真,不慕名利亦真,恃才傲物是真,刚愎自用尤真,
权继宗以下犯上,意图篡国,虽是未遂,亦不远矣,诛其九族实乃罪有应得。然有文人墨客未遭锋刃便自以为是,稍得吹嘘便忘其所以,
为罪人九族暗鸣不平,不敢直指天子,便将滥杀残暴之名安在太尉头上,继而自视清高,断言拒绝,
怕是忘了,连权相那等人物都被眼前人决断处置,区区一介白身,安敢居高自傲,
岂不知寰宇之大,才俊如林,书画双绝比之美誉更甚者,不知凡几,
“既如此,那便莫再让人扰其清净,父喜静,想来子肖其父。玉青城人杰地灵,名士如云,求画一事,便有劳子怀兄费心了。”
玉青湖位于城外环山之中,崖壁高高伫立,投于水中映出嶙峋倒影,风吹过,碧波粼粼,如宝石铺面,霎是闪耀美丽,
轻舟缓行于湖上,鼻息间是清透的水气,与被风携来的草木清香,
数丈外一叶轻舟遥遥相随,舟上有乐师鼓琴吹萧,清音袅袅,回荡于群山曲水之间,愈闻空灵澄澈。
船行过处,但闻泠泠水声轻溅,如鸣佩环,偶有幽禽啼啭,其声清越,与山水清音相和,更添几分林泉之趣。
日光和煦,轻舟檐影微遮,照得人通体舒泰,
覃景尧搁下瓷盏,语气淡淡,神色间并无被人明谦实拒的不悦,
闲闲往檀木缠枝躺椅上一靠,双手搭于扶手,眼帘阖下,躺椅随轻舟破水轻轻晃动,衣摆随风飘逸,端的是优雅闲适。
天子身体欠安,武盛帝打下的疆土广迈辽阔,边疆重镇武力充沛,天高皇力所不及,免不得有如权继宗者,
覃景尧持掌兵之权,代天巡镇在所难免,近两年间巡视各军,跋涉万里。此行说是访友,实是天子惜其奔波辛苦,特传谕令,命他回朝前暂驻此地调养心神,
天子丹青稍逊,却极喜此道,玉青素为文苑,覃景尧既临斯地,自要延请名家,
不过择优而选,非必其人,至于旁人心思,实在不值一提。
他这厢云淡风轻,却是自此玉青再无昆山大家其人,数年之功一朝尽毁不说,更累及家中子弟,前程尽断。
亦是此一言,将使一人声名鹊起,
际遇便是如此,朝夕之间,浮沉难量,
卢亭文心下感叹,却并不觉惋惜,无非是忘乎所以之人,自作自受罢了。
望这山水秀景,他亦觉胸中舒畅,转看他向悠然闲适的侧脸,沉吟道:“在玉青城,论书画之道,卫先生其实当为其中之最,只是其不擅交际,作不常出,又不喜被人品评谈论,才鲜少被人所知。”
“其人谦诚温厚,处世以礼,但凡所出,皆为上上佳品,确是才德兼备之士,”
覃景尧闭目养神,淡淡开口:“名副其实者,当得先生之称。”
如此,卢亭文已心中有数,道了句明日下帖,便转而笑道:“说来辜砚兄到玉青已两月有余,却是自接风宴过便神出鬼没,那些个豪门大户寻不着你,可是快要将我的府门踏破,”
“前几日承英也传信来,道是难得你忙中偷闲,好不自在,欲要告假前来,我已作主回信拦下,不然他若一来,你这清闲日子怕是就要到头了,”
覃景尧此行造访的友人便是卢亭文,不提后者任此地知州,便是以地主之谊,对其消息也当额外上心,他此番虽非大张旗鼓,但也未刻意隐瞒,
这些日来他与佳人作伴,游山玩水,一副万事不管的纵情风流模样,自然也被无数人看在眼中,
引得惊诧之余,亦免不得心潮暗涌,
覃景尧有今日之势,除才能得以服众,亦离不开天子扶持,日后太子登基,他便是一把可以镇压朝臣,稳固朝堂的利刃,
这条路锐不可当,却也险峻万分,更有弓藏之患,
然或为阿谀圣意,或慕其才,自少时起,世家子弟无论年齿长幼,皆环聚其侧,
君子择交,今皆有所成,
文武士商,至交遍四海,
当今局势,太子尚且年幼,覃景尧已羽翼丰满,即便日后太子登基,君臣相疑否,均可稳如泰山,
若能与之结交,必得厚利,
只是慑于其威名,心有顾忌,不敢贸然上前打扰,而是辗转寻到卢亭文处,委婉探听一二。
若付承英在此,必是心直口快直接相问,但卢亭文君子行风,克己复礼,再如何惊讶,也不会以女子名誉打趣,故才顺带一提,
若他愿讲,自可从容应之,
若不愿提及,亦无妨,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也实在无需将一介女子常挂嘴边,
覃景尧仍未睁眼,语气淡然随意:“你做的对,他身为禁军中郎将,戍卫皇城,身居要职,岂可轻离职守。”
“玉青乃明远兄治下,我不过是闲来访友,不必来寻。”
卢亭文垂眸自斟了杯明雪春茶,浅啜慢饮,喉间无声一叹,笑道:“既是访友,自该由我这东道主,好生尽一尽地主之谊,”
“恰好后日便是玉青城一年一度的龙舟盛会,我已特为辜砚兄备了临水雅座,届时阖城百姓齐聚,锣鼓喧天,万民竞呼,极是热闹,”
“往日多在龙朔理事,或巡军在外,不是忙于公务,便是独处静思,如今既是放下诸事到此休憩,若错过这等盛会,岂不可惜?”
她性子活泼精灵,龙舟赛事这等热闹必然喜欢,到时见了,必又会拉着他的手臂开心蹦跳起来,
思及她灵俏鲜活的模样,恰有湖风拂面,微凉的气息穿透胸膛,竟似直低心底,漾开一片轻软涟漪,
下意识浮起的念头,令唇边无觉噙起愉悦弧度,又悄然隐去,
覃景尧眼睑轻启,望向天水之间,眸中神色亦如此间山水,清静悠远,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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