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字画可见人心,若心蕴情爱,则笔墨间自有意韵流淌。
然而,那两幅画中,人物,情景,布局,都显画工精湛,字含风骨,运笔游刃有余,却独独未有与心上人相处时,忐忑雀跃的绵绵情意。
然情爱之事,历来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啊。
小厨房斜檐下,青石案旁,挽袖制香的少女未施粉黛,青丝低绾,衣衫素淡,时而抬腕倾香入模,时而垂眸细辨火候,忽而凝神沉肩运力助香膏成型,
皓腕微悬,素手轻取,起落间行云流水,自有一段天然风韵。
碎阳穿叶,金辉流转,
她唇角翘起,粉颊微鼓,笑弯了的眼睫在莹白的面上压了层薄薄鸦色,叫人轻易便能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纯然快乐,
清风庵主立于青砖小径上,半人高的云松半掩其形,静望少女片刻,忽而提声道:“浓浓,”
晟朝富庶,制香业因崇佛之风盛行,各大制香坊为脱颖而出,便以香色,气味,燃速,韧性等多方相比较,选料必挑上品,故价值越高,
由是佛香的价格及用料便也吵了起来,名寺古观香火鼎盛,香客多是显贵富绅,自然不差香火钱,
寺庙道观为彰独特,皆自制佛香,供信众择取,
清云庵也自制佛香,本意不在与众殊,庵中香客廖廖,虽有供奉,然香火银钱终究不够。
幸而后山无主,香木药草遍地可寻,自制佛香既可参禅悟道,修身养性,亦可省去一项开支,
兰浓浓住在庵中时,便跟着云安姑姑学了制香,从断木为块,以茶水淋泡,至以酒蜜浸透晾炒,配入香药窖藏,入花磨粉黏合搅拌,再至需得半月时日的成型晾晒,她皆已手熟,
即使心神已飞去他处,手下动作也无半分差漏,现下忽然被唤,手下也是下意识悬停不动,茎细的佛香未被外力破损分毫,
飞快转头寻声看了眼,脸颊顿时心虚般腾的下粉霞笼罩,起身动作轻细迅速,将待晾干的佛香摆于托篓中,
继而顺势低头,双手以手背贴蹭了下脸颊降温,捻起桌角备着的粗布巾擦了手,便小跑着过去二人身前,
大而圆的眸子晶亮如星,耳尖微红,故作镇定先喊了声云安姑姑,才看向一身青灰色佛袍的女子,
她头戴素灰僧帽,面容清冷,眉目淡漠,鼻翼旁有两道因时常不笑而生出的淡纹,看起来极难亲近,
然左手腕处垂出的那条青色佛珠绣样的香包,又冲淡了这份疏离,兰浓浓笑出左边脸颊上若隐若现的小窝,脆声道:“清风姑姑您叫我?”
清风庵主的目光落在她眼眸间,那里没有世俗的浊气,干净得如同晨间第一滴朝露,
再垂眼见她无意识不停点敲巾帕的手,极淡的弯了弯唇,鼻翼两侧的纹路因而便深了些,将佛珠缠于掌心,伸出白皙却带着岁月纹路的双手,微倾身,握住她莹润紧致的手腕,动作轻柔地替她将卷起的袖子一一理平,
站直身,双手拨动佛珠,疏冷的目光中带着不轻易显露的柔和,“观中香钱充裕,香客贵精而不在多,我与你其他姑姑们平日多有空暇制香,库房里的佛香尚存多数,不必急着来做。既今日便要回去,且去寻你姑姑们将要带回的东西归置妥当,若还有欠缺,现下做来应也不晚,”
“暑气将至,路途劳顿,不必再频频往返,待你云明姑姑采买之时便去看你。”
她神色平静,语气淡淡,但字里行间尽是肺腑关怀,
兰浓浓心头一热,上前挽住她手臂,将脸颊轻偎在那青灰色佛袍的肩头,在衣褶间浮起,不浓不烈,
“正如姑姑们总担心我在外面吃穿冷暖,我亦想在回来时为姑姑们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清风姑姑且放心,我那儿一应俱全,此次要带上的东西姑姑们也早早帮我备好。况且夏日里云明姑姑下山采买,已颇费周章,若再专程看我,岂不是更劳累?”
“反正现下还早,到时再做安排不迟嘛。”
无人拒绝得了天真烂漫的女子,甜语撒娇,云安不行,清风庵主亦然,
只是她素来不行于色,
面上不显,被她亲昵依偎的身子却未避开分毫,
垂眸瞥见她脸上干净的笑容,默然片刻,忽而开口:“你既与那位姚公子两情相悦,我与你姑姑们自是望你可以从心顺遂,只他到底不是玉青人士,于他的身份来历尚不知根底,又长你几岁,商贾出身,常行于形形色色之中,”
“而浓浓你聪慧机灵有余,但涉世未深,天真烂漫,不知人心无常,世间险恶。遂你当牢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亦不可无。”
“你若同意,我便托人探听一番,若他言行如一,日后你二人修成正果,届时三媒六聘,明媒正娶,自无不可。”
兰浓浓虽觉得以姚景的品貌处事,不屑行欺骗之举,但她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只有关心才会为之计深远,清风姑姑一片好意,她又怎会不领情呢,
面若娇花的少女梨涡盈盈,她直起身,欣然点头:“姑姑一番好心,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不同意?只是嫁娶之事,此时说来实在过早,”
兰浓浓纵然情愫正浓,也全然未曾想过婚嫁之事,她虽适应在这里的生活,但在她的观念中,恋爱与成婚完全是两码事,
满打满算,与姚景相识至相恋也才足月,她今年才二十岁,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步入婚姻的模样,
说她贪恋一时也好,后无成算也罢,只现下,她沉浸于情爱的甜蜜与快乐中,不愿去忧虑日后不知会否存在的复杂烦扰,
兰浓浓心知自己这般想法,于当下必是惊世骇俗,若说出口,便是性情淡薄如清风姑姑,怕也要疑她患了癔症,
便忙含糊着打了个哈哈应付过去,
她那点心思莫说清风,一直笑而不语的云安也看出些许,二人对视一眼,各有思量,神色均不由松缓了些,
不论那姚公子底细究竟为何,单从相貌才华而言确是非凡,浓浓涉世不深,乍然见到这般人物,少女怀春也不出奇,
然也正因她心思纯粹,陷于貌,亦仅于貌,一时迷惑而已,
遂顺势点了点头:“也罢,你二人初相识,谈及婚事确是为时尚早,”
观她眼眸闪烁飘忽,额迹隐有潮意,双肩一松,一副逃过一劫的紧张模样,云安看得忍俊不禁,清风亦弯了弯唇,自袖袋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
“回去后你将此信送到陈氏粮行,交给陈斯霂,他曾来过庵中,你也见过,见了信,他自会知晓如何安排。”
待她妥帖收下,清风庵主忽转了话,问:“今年的龙舟盛会明日你可要去?”
清风姑姑不再提及,兰浓浓真觉如劫后余生般,
瞬间又被那龙舟盛会引去了注意,去年她便有耳闻,但那时她尚还心神恍惚,草木皆兵,致使忧思成疾大病一场,身体未愈,自然不敢去凑热闹,
今年沉溺于情爱,竟忘得一干二净。
这里美则美矣,却没甚新意,
姚景君子行风,举止有礼,每每相处温和妥帖,但不免平淡。她实在喜欢,便是相顾无言也不觉枯燥,只长此下去,于增进感情没甚用处,
想起后世新闻中看过的热闹画面,兰浓浓登时便激动起来,这龙舟盛会,可不正是约会谈情的好去处嘛,
却开心不过一瞬,又皱起了眉,脸颊微鼓,眉心轻蹙,看起来颇为懊恼,
这里不比后世,音讯往来实在不便,
也不知姚景明日有没空暇,这龙舟盛会他可曾听说,
她忘得干净,他可有想到?
双肩蓦地一塌,眉眼耷拉,唇角下瞥,好不沮丧,
一时想立刻见他,却束手无策,这便叫她无比怀念起后世的各种电联,现下却只能焦心等待,心里头当真如吊了好些个水桶,晃晃悠悠,七上八下,
她这厢时而窃喜,时而懊恼,时而沮丧,一副坠入爱河的模样,看得一旁二人无奈摇头,也不惊她,轻步便离开了,
待出了道门,清风方对按捺不住的云安淡声道:“浓浓孩童心性,便如刚得了喜爱的宝物,必是爱不释手,日思夜念。待时日久了,看多了,玩腻了,回过神来便会发觉也不过如此。”
“观她坚持自力更生,宁愿累些也不愿白受馈赠,便知她看似面软乖巧,实则性子极强,有主见,且从心,喜自在,更受不得约束,”
“方才你也听到了,浓浓虽倾慕于那姚公子,却心中清明,并未到已生执念,誓要非君不嫁的地步。她心灵纯粹,喜恶分明,亦不是委曲求全,能吃亏的性子,若果真所遇非人,想来必也能迷途知返。今时日尚短,倒不必急着扫她的兴,”
“且情之一字,如人饮水,是苦是甜,总要亲自品尝,方知其中滋味。旁人插手,多易弄巧成拙。”
云安从昨日便提着的心,在她淡然的语气中缓缓平静下来,
“阿弥陀佛,”
她拨动掌中佛珠,低念了声佛,道:“庵主所言极是,确是我心中不静,庸人自扰了。”
*
这厢兰浓浓纠结许久,却不妨一抬头,两位姑姑早已不见了人影,忆及自己方才那番扭捏作态,全落入姑姑眼中,只觉得脸颊如被火烧,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她猛地摇摇头,两手用力揉搓了下脸颊,强行镇定下来,却还是烫着耳,颊红眼润,微低着头快步回了石案处,
心中存了事,再制起香来,便失了先前那份心境,手上却是未出差漏,将待制的香药全入了模中成形,制好的佛香端至后院檐下避光处晾着,香具亦收归库房,方至净池净手,复又抚发整衣,一番忙碌方罢,
估算了下时辰,侧耳细听前堂动静,闻觉人声渐消,兰浓浓方长出口气,抛开杂念,扬起笑来,如林间快活的飞鸟一般,脚步轻快地小跑去佛堂,
对于求神拜佛一事,兰浓浓从前接触不多,态度亦随众,有事时信一个心诚则灵,
但她已然穿越到此,又随姑姑们日日礼佛,即使曾在佛前无数次的虔诚祈望回去亦未能如愿,
心灵寄托也好,对于姑姑们信仰的尊重也罢,对于神佛,她亦生敬畏之心。
凡经佛前供奉之物,自是比寻常多了几分灵性与深意,今日是云明姑姑侍奉,此刻她正侧立在香案左侧,一手徐徐拨动佛珠,一手以恒定规律敲击木鱼,微垂首,双目轻阖,口中默诵真言,通身透着不容打扰的庄严肃气息,
兰浓浓迈步入佛堂,未去打扰,先向那金相庄严、慈眉含笑的佛像虔诚顶礼三拜,而后整肃容色,以端严之姿行至佛座莲台之前,双手如法取下昨日供奉的手串,重归跪垫前问讯一礼,仍保持合掌姿态,朝云明姑姑深鞠一礼道别。
*
申时三刻,金日犹悬中天,
兰浓浓早早将姑姑们准备的衣裳果点悉数收妥,换好衣裙,重梳了发,顶着姑姑们意味深长的目光,涂了层薄薄的唇脂,心不在焉地朝荷池子里撒鱼食儿,
时不时便要故作无意,踱到门口朝下望一望,见阶脚下空空便塌下双肩,垂头丧气闷闷回来,不多会儿又忍不住去瞧,再失望踱回,
度日如年不外如是,
在不知第几次翘首寻觅无果,以致于兰浓浓忍不住乱猜他是否在路上遭遇意外,遇到危险,或是马车故障被困在了半路?
又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或许他并不会驾车,或是车技欠缺,却碍于她的要求强撑着脸面应下?
一时又忍不住自责起来,
她思来想去,却唯独不曾怀疑他会忘了前来接她,是以在又一次驻足门边踮脚下望,那一辆她已然熟悉的马车缓缓驶入眼底,兰浓浓心中涌起的惊喜与庆幸,霎时淹没了所有思绪,
她几乎用尽了毕生的自制力,强压下那股想要跳起来,立刻飞奔下去的念头,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与姑姑们一一道别,
然这份欲盖弥彰的迫切,只坚持到出了庵门,待见到长长的台阶下,车旁那道修长身影时,兰浓浓再忍不住扬起大大的笑容,提着裙摆,似蹁跹的蝴蝶般,朝着阶下那人飞奔而去,
这一时,她的听觉似被封闭,听不到身后担忧的声音,眼中只有他的存在,旋起的山风似是为她助力,温柔推着她的后背,将她送到了他的跟前。
覃景尧如约而来,但他做不出如望夫的女子,仰望等候的行径,他人站在车前,看的是山林秀色,想的是军国大事,
直到一叠声惊呼小心,自上方隐约传下,他转眸看去,便将那个热情得好似此刻艳阳,仿佛不顾一切朝他跑来的女子收入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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