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新君诞于中秋月夜。
自新朝起,每至陛下寿辰,长安同寿,太极同乐,宫门不闭,城门不关,夜不宵禁。
如今,已是第四个年头。
那岁中秋,圣人添寿。
宴席上。
我本不爱吃酒,我新伤才愈,本不应该吃酒。
戏儿在我身旁,她给我斟酒,她没见过太极宫,也没见过圣人,她盯着圣人瞧,既新奇又入迷,她把酒斟满了……
酒满了,倒了酒杯,摔了酒盅,惊扰了圣驾。
戏儿跪在地上,哭得甚是可怜,她请圣人饶恕她的罪过。
那夜月圆,既是圣人寿宴,也是李家家宴。
惊扰太极宫,可不是小罪。
我跪在地上,向太后为戏儿求饶。
圣人不追究,太后一同宽恕。
那时候,圣人,太后盯着戏儿瞧,李家的儿郎娘子也全看着她。
戏儿貌美,她是个美人,我也喜欢瞧。
出了太极宫,回到兴宁坊。
戏儿满脸愁容。
太后、圣人已经饶恕宽恕,我宽慰她不必再想宫中之事,她低着头吟着泪不说话,不能由着她哭泣,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宫里来了人……
是圣人身边的祝公公,还有太后身边的董公公。
夜宴上,圣人一眼相中了戏儿。
皇帝与太后讨要侯府舞姬,皇太后应允了。
戏儿,只是我府上的一个舞姬,人人都是这样看,连戏儿也是这样想,独我心里知道她究竟是什么。
杨延吉是个郎君,她本是我假意要嫁的郎君。
吴戏儿是个娘子,她是与我毫无干系的娘子。
女舞姬不是男乐人。
一个舞姬,圣人喜欢,太后讨要。
戏儿一如从前的昔儿,我不得不放手。
就如衡王所言,世间之人,凡圣人所喜,不论男女,不论年岁,不论身份,我该当马夫亲送戏儿入太极宫。
太后派董公公来,一个舞姬换了两千户封邑,太后为我追加食邑。
戏儿跪在地上,细听祝贵人说着上谕,几句话轻飘飘说完,我身边的戏儿,成了圣人身边的美人。
戏儿接过上谕,她哭成了泪人,只能用圣旨抹了泪。
圣人喜欢戏儿,并要她连夜入宫。
戏儿不得不从,她匆忙拜别,坐上了圣人的车驾。
戏儿走了,不,是吴美人奉旨入宫了。
圣人,不曾违背誓言,他只是不顾君子之诺。
可陛下早是君王,从来不是君子。
说了不与我争抢,偏又与我争抢,那我又何必双手奉上?
我心里瞧不上戏儿,却又抵不住真心喜欢。
我要她留在我身边,日日陪着我。
圣人大驾停在洛阳侯府门前,长乐永福大宁兴宁四坊,长安贵人鱼贯而出。
我不顾阿湘袁小的拦阻,骑马惊街追去……
恰在宫门前,我拦下祝公公,董公公。
我不尊上谕,我不要封邑,长安多少男男女女,我最喜欢戏儿。
下马抢人,戏儿从圣驾中走出来。
吴美人与我跪下一拜,她同我说,“戏儿出身微贱,曾落南曲,若无娘子搭救,万死不能踏足太极宫,今夜蒙恩入了陛下的眼,有幸陪王伴驾侍奉圣人,妾此生必不忘娘子提携,明日得了富贵,必当百倍恩谢洛阳侯的大恩……”
戏儿说完这番话,转身就要入太极宫。
我拽着她的衣裙,我让她不要走,我求她不要走。
那年圆月夜,我的眼泪能聚成一汪泉。
董公公扶着我,祝公公见我纠缠皇帝的美人,他道:“上回,为着那位不能提姓名的乐人,圣人对娘子……心中有愧,奴婢来时,圣人曾言,娘子若当真不舍这吴美人,陛下也不好夺人所好,主上的上谕也可不作数,不当真……”
“美人……不如和娘子回去?”祝公公同戏儿说话。
我抹了泪,拽着戏儿的衣裙不松手,“戏儿,你别入太极宫,你同我回去……”
我苦苦哀求戏儿。
“留下?”戏儿惊道。
“不……绝不……我绝不留下。”
吴美人这样与我说。
那一夜的宫门前,聚了许多人,都不是庶民平民,皆是贵族男女,多是李家儿郎娘子。
“往日里,还有几分主仆情谊,眼下你再敢拦我,阻碍我飞黄腾达,休怪我翻脸无情!秋后算账!”
吴美人把她的衣裙从我手里抽回,戏儿忽而变了一张脸,变成了我见面不识的模样。
她在我耳边说话,董内官,祝内官一同听着。
“七夕那夜,宗少卿说要娶我,鸿少卿也要娶我,他们争着要为妾赎身,只是,宗家不容我,宗少卿要与家族决裂,抛家弃业,他没了家业,没了富贵,我何苦嫁他?嫁他受苦?鸿少卿的娘子是宰相之女,他能平步青云全靠岳家,他要休妻娶我,不要有权有势的娘子,重新当回寒门布衣,我岂能跟着他一同贫寒?整个长安都是娘子的,无人比得了你的权势,妾宁可做娘子的奴婢,也不愿做他二人的妻,那一夜,妾是瞧准了,才往娘子怀里撞的。”
这些,我早该知道,可我不想深究。
“今夜妾冒死斟酒,虽惊扰了圣驾,幸而险中求了富贵,得了个美人封号,圣人他有眼光,好歹不辜负妾的容貌。”
那一刻,若非祝公公、董公公扶着,我险些跌倒在地。
“妾的样貌虽不及娘子……可妾会伏低做小,天下儿郎谁不喜欢柔弱美人?圣人喜欢我,我喜欢圣人,我与圣人两情相悦,这是一段天赐姻缘,用不了多久,圣人就会像娘子一样喜爱妾。从前,你是主我是仆,以后,我是君你是臣,妾今日是美人,明日是贵妃,后日就是皇后。”
“不……不……不……”
我说。
她瞧着我腰上的玉笛,轻笑一声,“相貌,家世,权势,富贵,娘子一概都有,妾好生羡慕……这东西我喜欢,总有一日,我要娘子跪伏在地双手奉上,总会有那么一天,妾会取代女侯,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娘子,成为太极宫的女主人。”
“太极宫,不是个好地方。”我哭着说。
“它是个好地方,妾死也不会离开它。”她道。
“踏进宫门,可就再也出不来了。”我劝道。
“我求之不得。”吴美人说。
话说完,吴美人乘着圣驾欢欢喜喜入了太极宫,她的身影,在我眼前,飘飖不见。
“戏儿,戏儿……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求你……别离开我……”
我匍在地上,求而不得,泣不成声。
一入宫门,她再不是我的戏儿,她只是圣人的吴美人。
那夜在宫门前,静默无声,我只听到两句闲碎话。
“圣人偏向儿郎,女侯偏爱娘子,左右折中不来,偏又口味一致,喜爱同好,难怪自小两厢瞧不顺眼,针锋相对,争斗常在,最成器的儿女偏在男女之事上最没出息,这兴庆宫皇太后怎受得住?”衡王妃惑而发问。
“你住口,你休要再说!”
衡王制止王妃说话。
戏儿走了,我的耳朵坏了许多,又不灵光了。
泪遮着眼眸,就在平地上,我哭着跌了一跤,我摔伤了双手,摔破了皮。
人来扶我,我不知是谁,悉数推开不理。
那一夜,我不恨戏儿,我只恨我不是圣人,戏儿想要的权势,圣人能给的权势,我通通给不了。
鹤奴对我偶有的好意,逼得戏儿主动与我反目成仇。
他夺我所爱,他心机叵测,他心术不正,他害我不浅。
圆月夜里,李家男女聚在长安街上,都在看我痛苦流涕。
他们是喜是怒,是哭是笑。
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顾不得了。
我舍不得骂吴美人,只能气急败坏大逆不道大骂圣人。
“李君清……”
“昏君……”
“李君清……”
“昏君……”
“李君清……”
“昏君……”
“昏君……”
“李君清……”
金吾卫不敢赶我,华阳安阳两位公主纵我骂街,我一路走一路骂,嘴里只有这五个字,又因耳朵坏了,越骂越大声。
那一夜,我彻夜不眠走到天明,走遍长安各处大街,我不知我是怎么走回洛阳侯府的,也数不清骂了多少遍昏君。
祝不休寸步不离一路跟着我,他一下又一下地数着记着,不用想,待他回宫,他必然要与圣人状告我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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