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之后,圣人颁下罪己诏。
陛下,加官追封,风光厚葬郑子桓。
为杨乐人,我与颜家上下闹掰,再难转圜。
为杨宰相,圣人将一点一点积攒的声望全部倒悬,他让朝野上下一概寒心。
我任性妄为,众叛亲离。
圣人肆意妄为,朝野震怒。
覆水如何再收?破镜岂能重圆?
皇帝,不顾李家,不顾天下,如今要把一切重新拾起,千难万难。
为一个杨郎君,圣人心脉受损,气血两亏,从那年那时起,他的龙体与他的天下一样,从此回天乏术……
不过,在那之后,宫里宫外,君王口中倒是再没提过杨延吉这三个字,太极宫再无男宠。
帝王薄情,薄情帝王,这才是真帝王,这才是我记忆中的君王主上。
那年夏夜,天要留我,我没死成。
我和圣人该死不死,都没死成。
我深究此后种种,回想起那个血夜,倒不如与他,在那圆月夜里一同死了,倒还干净。
多活了几年,也多害了几条无辜性命……
端午之后,我回宅中养伤。
一个月,两个月,一剑险些刎掉的脖子,又吃着血肉,重生重长。
圣人住大宁坊太清宫,他在他的皇家道观养病,与李家先祖忏悔罪过。
那年七夕,圣人特赦,长安城灯火如星。
那一夜没了宵禁,一如上元灯节。
我同华阳安阳两位公主出门乞巧,才出兴宁坊,就在正街上,偶遇衡王妃。
王妃带着王府府兵,气势汹汹去平康坊拿人,她要拿李家衡王。
每夜宵禁前,李八郎溜进平康坊,随后灯火不休,夜夜寻欢,一夜不眠。
等到每日晨亮,等到咚咚鼓响,他再带着困意,逃回永福坊王宅。
夜夜如此,日日如此,月月如此。
乞巧那夜,衡王抛下王妃,又去平康坊吃酒耍乐。
这夜不宵禁,长安灯火不眠,王妃愤而追去。
夫妻争吵,华阳公主要瞧个热闹,我和安阳一同跟去。
那年七夕夜,是我第一次踏足平康坊。
“李君渝!”
衡王妃叫着衡王的大名。
李媁媁拦住李君渝。
丝竹断弦,觥筹倒地。
“宇文无攸!”
衡王叫着衡王妃的大名。
酒水四溅,笑声息止。
李姩姩抱住宇文无攸。
三曲乐停。
南曲,中曲,北曲乐妓舞姬,人皆出拜。
七夕之夜,人人都当此夜风流薮泽之地,会因衡王衡王妃夫妻争吵,遭受一场大乱。
而我却不以为然。
宇文娘子哭声不绝,“大王到这快活地快活,为何不带着妾?”
衡王妃哭泣质问,衡王怒道:“本王次次请你,王妃要么说天黑心慌惧怕,要么说钻地洞脏了衣裙,分明是王妃不肯,今夜兴师动众怎又怪我,难道还要本王三请四催?”
“妾……就是要大王三请四催,你不仅要三请四催,还要五请六催!”
“王妃好生无礼,好生霸道!”衡王负手怒道。
“妾就是无礼,就是霸道!”
衡王一说,衡王妃的眼泪更甚。
“家在洛阳,妾在长安,举目无亲。你的那些姐妹,李家诸位公主,各自成双成对,游玩取乐总想不起妾……太后只知那两个俊的美的,母妃不喜欢妾,只喜欢贺家姐姐,誉王,英王,魏王,越王,舒王,各府王妃……各家姐姐都嫌妾话多,都嫌妾说话没规矩,嫂嫂们从不与妾交心,也不肯带着妾一同玩乐……宫里宫外那两位圣人至尊一个病一个伤,妾数着日子,长安城太极宫已经整整两个月没乐子可瞧了,妾百般无聊。妾在京兆只有大王一个亲人,大王能夜夜寻花问柳,怎就不带些姬妾回王宅,也好让她们陪妾说话过夜,妾若能偷人养汉,也不盼着大王三请四催到这平康坊来,我单就这一个指望,大王却又不肯?倒不如连夜呈了状子禀明皇太后,明日就放妾回洛阳,总比夜夜苦闷,守寡来得强……”
大王爱吃酒爱耍乐,王妃亦爱吃酒耍乐,大王夜夜玩乐不带王妃,王妃心里暗暗想,面上不能明着说,已然忍了数月,再也不忍,就在七夕那夜,一骨碌吐了个干净。
衡王妃呜咽着闹了一回,衡王笑着让府兵回去,也不说呈疏写状,只叫三曲的乐人舞姬都来哄着王妃。
擦了泪,王妃在平康坊吃了两杯酒,面上坨红,再不吵闹。
衡王妃热热闹闹地来,又欢欢喜喜地留下。
华阳,安阳留下吃酒,我亦留下。
就在我转身落座之际,平康坊的舞姬与我撞了个满怀。
那一撞,我撞到了我的报应,那是我对北地儿郎薄情寡恩的真报应。
那一夜,是我第一次见到戏儿。
她撞在我身上,她跪在地上痛哭,她哭着不说话,只是一味跪拜以此谢罪。
七夕那夜,鸿胪寺的宗少卿,宗正寺的鸿少卿,两位少卿争着为她赎身。
只是,宗少卿家规甚严,恐不容她,鸿少卿的娘子善妒,必不容她。
她无处可逃,逼不得已撞到了我身上。
只一眼,那一刻,我大抵明白了圣人对杨延吉的心思。
那夜的平康坊,恰如那日的芙蓉园,戏儿,我看得出神,再不能忘。
我在人群中,好似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只有一瞬,一时忘了细看,转瞬即逝。
七夕之后,戏儿没去宗家,也没去鸿家,我为她赎身,她跟着我一同回到兴宁坊。
戏儿,漂亮聪慧,伶俐水灵,容姿曼妙,姿态婀娜,甚是可怜。
她是平康坊,是整个长安最美的舞姬。
舞姬之中,前朝郭贵妃最美,从前薛贵妃次之,戏儿的容貌,立在她们当中。
她虽是个小玩意,却最会讨我欢心,她费心讨我欢心,我也让她宽心。
她抬眸的第一眼,我就喜欢她。
有了戏儿,我心洋洋,再不愁苦蝉吟。
可惜,她只喜欢儿郎,不喜欢娘子,我既没试探也没发问,我瞧得出。
好在,我有权有势,让她在我身边寸步不离,不是一件难事。
中秋前一日,戏儿给我换药。
瞧着我身上那半块玉璧,她问我,“娘子怎么戴着一块碎玉?可别伤了肌理?”
我说这可不是真碎玉,这是先帝赐的,从前失而复得,不好丢了,送人也没人敢接,就这么一直戴着,已经戴了许多年。
她说,这样好的东西,她从未见过。
我解下玉璧交给她,她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她说她喜欢。
我喜欢戏儿,府里的一切都能给她,只是一块破玉,她喜欢,我便给她。
得了那半枚玉璧,我时常把玩的那只玉笛,戏儿也说喜欢。
那玉笛,是我从圣人手里“抢”来的,我更喜欢,怎舍得给他人?
戏儿对我很好,我自然也对她好。
只是她,有些太过恃宠生骄,得寸进尺。
戏儿,不过是我身边一个解闷的物件。
我喜欢她时,她就是身世可怜,我厌恶她时,她就是出身卑贱。
帝王,尚有一丝真情,我,半点也无。
当今圣上,从未吃过半点苦,自有闲心谈情说爱,他是个深情人,我远远比不上。
我虽生在大贵之家,幸得主母多年“锤炼”“欺辱”,十多年走在冰上,心里是有一丝真情,也仅有一丝罢了……
我可不是鹤奴,更不是什么情种。
戏儿,我眼觑着她,她虽是个活人,实则远不及我手里的死物。
我分明是个私生杂种,偏偏最是僭越,有一颗无情无义的帝王心。
长安北地,若说薄情冷心之人,其实只有我一个。
我将玉笛收起,同时收起亲昵,戏儿再不敢出声。
瞧她敬小慎微的可怜样儿,我又心疼,“你说你没见过圣人,明日是陛下的生辰,我带你进太极宫,可好?”
我一说,戏儿抬头,她笑着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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