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挨着风雪跌跌撞撞赶往永乐殿。
永乐殿外,常公公告诉我,圣人不在他的寝宫。
不在寝宫,是在仙居殿,还是承香殿?
我只当这是陛下不愿见我的说辞,我逗留永乐殿外不肯离去。
那天那夜,我走投无路,只能在此。
含霜履雪,鹤骨松姿,圣人带着雪从风里归来,常公公没有骗我,陛下当真不在永乐殿。
他冷着脸打着雪,并不瞧我。
才丢开雪,圣人就要进殿……我急忙跪下,我拽着天子的衣角,死也不肯放手。
“求……陛下饶童宥生一命。”
我恳求君王。
“请……陛下容他安稳活到春日。”
我恳请陛下。
“奴愿以死谢罪。”
我真心求死。
天雪越降越大,寒夜越来越冷。
陛下冷声一笑。
“死?”
他仿佛气息不顺,更似是听不得这一个不好听的字。
“你自以为,你的命很贵重?”
陛下不屑一问。
“想要一死了之,早升极乐,你倒是会躲清闲,寻自在。”
陛下折下身子,就在我耳边。
“朕告诉你,你休要再说半个死字,莫说死,你便是再有半点伤,童氏一族,积善宫上下,你的华阳安阳昭阳,朕绝不能容。”
他呵斥我。
皇贵太妃,是陛下的庶母。
华阳,安阳,昭阳,三位长公主,同是陛下的妹妹。
杀庶母,杀亲妹,陛下无有不敢,我无有不信。
皇太孙尸身喂犬,齐王头守通化,平王身死黔州。
安乐王,宁王,荣王死,武安王废,一局终了,三死一废。
要说一石三鸟,尚且差他半招。
积善宫,不过是庶母庶妹,主上想杀便杀,座上狂君,他有何不敢?
皇帝不容我痛快一死,也不许我舒服地活。
他要我痛苦的活,他要舒服地折磨我。
南风不竞,引商刻羽。
我无计可施,兵败无疑,那一夜,我只能束手认罪。
“四千四百四十四。”
圣人在我耳边说话,他说起这个数目。
我人心一冷,身子一愣。
鹤奴看着我,他在笑,他在嘲笑我。
四千四百四十四……
这不是我对三郎说的最后一句话,也不是李君泽辱骂我的次数。
去岁中秋,我在陛下的生辰夜,骂了李君清一夜昏君。
四千四百四十四。
杂种恰与昏君同数目。
像。
一墙之隔,相差无几,一模一样,同生同在。
恶也像,坏也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像。
我与圣人,过去往后从来都是一样的人。
不,是一模一样的厉鬼。
我毁了他的中秋,他毁了我的小寒。
前有冤,后有报。
“陛下,奴知错。”
我磕着头,我说知错。
“陛下,奴认错。”
我跪着膝,我说认错。
知错认错,才是那年冬天下的第一场雪!
同样,也是我的第一场雪。
“不,你不知你的错处,你也不认你的错处。”
陛下,说出我心中真正所想。
“你只是心不够狠……割舍不下积善宫。”
他说得不错,可我愿为积善宫知错认错,万死不悔。
那一天,鹤奴就是这太极宫真正的主人。
他命百官休沐,他令六宫不出,他与我撕破脸,他拿童氏一族的性命要挟。
“奴知错,奴认错……奴知错,奴认错,千真万确,千错万错皆是奴一人之错……”
我真心知错,我真心认错,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皇兄……童太妃的身子……阿兄……再禁不得半点风雪……”
耳里渗出血,我不得其他,我呐喊着。
夜越来越深,雪越下越大,陛下不给我一眼好眼色。
“四千四百四十四遍,只能多不能少,就让今夜的雪,洗干净你的傲气,让这冬夜的风,吹败你的力气……”
圣人拂着我发上的雪,他在我耳边命令。
天子,推开我求饶的手,他独入永乐殿。
那一夜,陛下绝不赦罪,他铁石心肠绝不心软。
“陛下,奴知错……”
一遍。
“陛下,奴认错……”
两遍。
“陛下,奴知错……”
三遍。
“陛下,奴认错……”
我认着错,我磕着头。
祝不休在旁无休止地数着。
数不清认错多少遍,许是无数遍,许是千万遍。
我只记得那夜的雪,一时大一时小。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无数次。
我只记得那夜的血,从我的头顶落下,从我的胸口慢慢涌出……
我为我的胆大妄为还血,我为我的恣意妄为还泪,我为我的不甘为奴还雪。
我折服于皇权君权。
求了又求,叹了又叹。
若有利,我便是太极宫亲子,若无利,我便是太极宫弃子。
那一夜,太极宫的雪终究淋到了我。
那一夜,终究是轮到我因这太极宫流血。
既是弃子,淋雪流血,皆不心疼。
求饶声字字泣血。
沫说干了,还有血,泪哭干了,还有血。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乐阳长公主不顾太极宫禁令,闯入永乐殿。
“够了……六宫都听见了……早就够了……”
“不够,远远不够……今夜,朕要绝了她的心思……”
殿内,李家兄妹在争吵,我仍在殿外磕头认错。
“皇兄,你适可而止……再闹下去,母后也帮不了你……”
公主高声呐喊。
巴掌声打着宫内殿外,长公主金枝玉叶,为我求情,挨了打。
“滚出去……滚……”
李阿姜走出永乐殿,长公主陪着我淋雪。
童宥生,生死未知。
童太妃,贵体抱恙。
雪白无瑕,一声又一声。
我看见冯太后身边的董公公入了永乐殿,转瞬就又出来,他期期艾艾,回了兴庆宫。
雪一片一片堆在阶上,满地的雪,不忍长公主受寒,圣人,终于走出了他的宫殿。
“朕可以放了童宥生,阿颜,你拿什么来换?”
陛下问我。
“但凭君意,至死无悔。”
一字一字,我求之不得,无怨无悔。
“好。”
圣人笑着,我甘心俯首,他自然快意。
“奴愚钝,请君明示!”
我请求君上。
“从此时起,死也不休,生生世世没有休止的那一天,日日夜夜做这太极宫的奴,永永远远做我李家的奴……”
我的所有魂灵磕在永乐殿的阶下。
我心甘情愿成为太极宫的阶下囚。
我死心塌地愿入掖庭宫为奴为婢。
“永不离开太极宫,永不离开李家,永做这座宫殿的奴婢。”
我看着圣人的两眸,不假思索。
圣人的手如血如雪,滑着我的面上的疤。
“这究竟是朕所为,还是你所为?”
陛下质问我。
我认罪,我认错。
这道疤痕是我所为,是我构陷圣人,我开口就要认罪。
“姐姐……”
昭阳长公主哭着扑到我怀里。
昭阳面色惨白,那一夜天很冷,而她满脸都是汗。
“阿娘说她累了……”
昭阳长公主哭着告诉我。
太极宫的娘娘怎么会累?
童太妃不是累了。
“你胡说什么?”
昏君抓住昭阳。
“医官明明说,童太妃……最快也得到明年,怎么会……你竟敢欺君?”
昏君自说自话,天子雷霆之怒,那一夜,全倾倒在一个孩子身上。
我将啼哭的李姫姫楼入怀中,我捂住了她的耳朵。
她吓坏了。
“昭阳身子弱,陛下莫要惊吓她。”
我与圣人说话,那一刻,很平静。
随昭阳长公主一同而来的,还有唐宫正。
唐宫正跪地,她告诉那位昏君。
“皇贵太妃,只剩今夜……”
昏君被雪绊住了脚,他摔倒在地。
“不……不……不……”
他似是忽而生出几分愧疚,可惜,为时已晚。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可真完了……”
祝贵人急得团团转,他不停地念着完了……
完了,的确完了。
我这一生,早在二十岁那一夜,便完了。
祝公公大哭一场。
“朕即刻放了童宥生。”
童太妃命不久矣。
我是死是活,有什么要紧,童宥生,是死是活,又有什么要紧?
我起身,用干净的白雪擦净了我的满脸红血。
乐阳长公主神色凝重,她泣泪劝我。
“姐姐,哥哥他不是有心的……”
这话,公主只说了一遍,至于昏君当真有心无心,公主也不敢再说第二遍……
空旷寂寥,空茫一片。
那一夜的太极宫,我输得干干净净,这还只是此一夜之始。
而皇帝陛下,他似这一夜的雪,赢得漂漂亮亮。
童太妃危在旦夕,命不久矣。
永乐殿再没了能捆绑我的人质,我又何必在这李家的太极宫里为奴为婢?
雪降有声,雪落有声。
我不再认错认罪,我本就不知错认错。
“李君清,今夜起,你我义绝。”
生冷的天,我说着平淡的话语。
“阿颜,朕知错,朕认错,我知错,我认错。”
他的眼泪摔了七八瓣,他说的话晕头转向。
昏君,把人逼死,又来后悔,巧言令色,阴谋诡计,人死灯灭,他竟还想要留一世美名?
我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你方才应下的重诺,你明明已经许了我,难道都不做数了?”
昏君拽着我的衣袍不肯放手。
“嗯,不做数了,都不做数了……”
我心无其他,淡然说着。
我甩开地上的昏君。
那夜雪色苍苍,离开永乐殿,我与昭阳回了积善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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