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朦胧,血色凝重。
谁料此生,寿数几何。
我跪在童太妃床前。
假仁假义的君王,装作张皇失措一同前来。
他就跪在我身边,亦是跪着他的庶母。
狠心狠肠,能屈能伸。
他是假仁义,却是真帝王。
那一夜,我跪着,天子同跪。
上上下下,全围着积善宫皇贵太妃。
“陛下下令开宫门,兴宁坊两位公主即刻入宫。”
祝公公告诉童太妃。
“不……这不合规矩。”
童太妃摆手。
我知她的意思。
这是夜,这是李家的太极宫,童太妃不愿陛下为她夜开宫禁。
“童三郎,圣人已放他归家,今日……都是一场误会。”
祝公公流着泪说。
“误会…是误会…解开了就好……”
童太妃气息微弱,她时刻无多。
“太妃,冷乎?”
祝公公含泪问。
“太妃,渴乎?”
祝贵人的哭声越哭越苦。
我心里有许多泪,早已枯干,流出来的只有血。
他的双膝扑簌一落,惊起一声巨响。
“太妃娘娘,您行行好……”
“好歹……帮着太极宫长安城说和一字半句……”
“您是贵人有慈悲心,飞升作仙,登临成神,往后万年有福报……”
“太极宫数万性命,长安城百万生灵,您就当是可怜蚁虫,说一句好话罢,奴婢求您了!”
他哭的稀里哗啦,头磕得震天响,他的眼泪更甚我。
祝公公求着皇贵太妃,母妃最是心软。
太妃牵着我的手,与我说话。
“你身子不好,本想着让三郎照顾你,后来仔细想想,不妥当,很不妥当,三郎他比你还小两岁,就是个风一吹就倒的毛小子,还需你花心思顾着他,不好不好……三郎他不好……”
“是,阿娘说的是,儿都听阿娘的。”
我颤抖着说。
太妃说三郎好,他便好。
太妃说三郎不好,他便不好。
“你能顾好你自己,一个人也很好。”
太妃说一个人也好。
“是。”
我哽咽着,我也说一个人好。
此言一出,昏君的身子矮了一截,我无暇顾及。
“妾一生小心,可今日却铸成了大错,妾粗心愚笨,万死莫赎……不知怎的,忽而就想起了先帝,先帝……你们的皇父,那是何等的威武聪慧,先帝的眼力远胜我们这些深宫妇人,华阳安阳的驸马,是先帝亲自挑选,各个都好,先帝是真心疼爱你们这些公主……一个人好,两个人也能好,我死了,留你一个人,阿娘总觉得不够稳妥……”
“是,先帝真心疼爱公主,一个人,两个人,儿都听母妃的……”
我说。
“嫁个没滋没味的郎君,用不着几日,你嚼几口,便也没味了,外头那些郎君一人一个样,不知根不知底,放你嫁他们,母妃也难安心。思来想去,只有……鹤奴,只有你嫁陛下,我最是安心。”
太妃想华阳安阳,弥留之际忆起先帝。
童太妃撑起身子,看向今朝的皇帝陛下。
“狸奴,你与陛下从小相伴,打打闹闹许多年,早就谁也离不开谁,你就听母妃的,你就尊先帝的吩咐,成不成?”
太妃,忘今昔何夕,乱往昔何夕。
为求她安心,事事随她心意,我只听之应之。
太妃说童宥生好,我便认他好。
太妃说昏君好,我便不说他是昏君。
我看向圣人,我死不愿嫁他,他恨要娶我。
兜兜转转许多年,我最后的落处,还是这太极宫,还是李家的郎君。
最后,我与他,他与我,还是得捆在一处。
昏君也看向我,他不言不语,他不再无缘无故治罪童家,他没有反驳皇贵太妃。
他没有推脱也没有应承,算是为太妃尽了一点孝。
我说好。
太妃所说,我无不答应。
“好,儿喜欢李家,儿就在太极宫,儿哪也不去,儿与阿兄冰释前嫌,重修旧好,从前之事,儿全不记得了……”
我当着太妃的面立下重誓。
见我承诺,童太妃把我送到圣人怀里,太妃贵体落下,她独自看着积善宫的天。
“陛下是天子,你多让着鹤奴三分。”
太妃吩咐我,我应下。
“狸奴自小爱哭,陛下,妾请你时时刻刻都让着她……”
太妃只为我请求圣人。
“是,我这一生,都会让着她。”
陛下满口答应,他安抚童太妃。
人之将死,太妃分不清年号为何。
生死之下,一切恩怨我都能咽下,一切情仇我都能改口。
“阿娘,儿请你留下来,儿求你留下了……儿求您了……”
我哭着恳求母妃。
太妃摆摆说,她无能为力,她不答应我的请求,我和鹤奴跪下拜了又拜。
“鲤儿,你替阿娘护着姫姫,她身子不好,你能护一日是一日,阿娘想晚些时日再见她……”
母妃让我护着昭阳,我泣血应下。
“姫姫……”
太妃弥留之际,我喊着昭阳长公主。
“公主说她累了,伏在案上睡着了。”
宫娥告诉我。
我起身去找昭阳,见她独自睡着,我摸着她轻轻唤着她,“姫姫,别睡了……”
可是……她的身子比太妃还凉,我想是我冻坏了手错了知觉,可是……我听不到她的气息,我想是我完全失聪。
我血脉滚热,人却一动不动,圣人觉察出我的异样,他随我而来,他摸着昭阳冰凉的尸身。
“母妃,姫姫睡熟了…”
四目相对,我们达成共识,卑鄙且怯懦地隐瞒了姫姫的死。
“这孩子……”
“不怪她……”
“这时辰……”
“她早该睡了……”
“这一天,她吓坏了,由着她睡罢……”
这是童太妃此生说的最后一句话。
“好。”
“好。”
我与鹤奴异口同声。
昭阳长公主早夭,皇贵太妃殁逝。
一夜之间,积善宫成了无主之宫。
黄泉路上,公主先太妃一步。
我失去所有……
那天的夜好冷,我抱着姫姫冰冷的尸身,双眼快要落地。
医官告诉我,“公主惊惧而死。”
惊惧而死,惊惧而死,惊惧而死……
惊惧而死,因我而惊,因君而惧。
那一天,昏君要拿我,百官休沐,满宫噤声,六宫皆尊圣人令,不敢随意走动。
昏君以防我之名,害死了他的亲妹妹。
母妃病重,公主想出太极宫,找她两个亲姐姐,宫门落锁,她去兴庆宫找太后,冯太后闭门不见,她去永乐殿找我,又被圣人训斥。
她孤立无援,走在暗黑一片的太极宫。
她本就体弱,受不得风寒。
她又小又病又弱又胆小。
她是公主,从小到大,只知道吃药苦,不知道什么累,不知道什么死。
公主错把累当成了死。
积善宫上上下下全围着童太妃,她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独自伏在案上,死了。
圣人天威之下,公主活活被吓死。
天家无情。
那一刻,我后悔了,不错,我就是个杂种,我就是个灾星……
从最开始,我就悔了,我就错了,我不该入庆王府,我不该求着住进童孺人的院子。
童太妃好心抚养我长大,我却害死了她的亲生女。
连累童太妃,我万死难赎。
害死长公主,我百罪当诛。
从前一梦,双死方休。
誓言成空,再不复还。
“公主,公主,求求您,您醒醒罢,求您睁开眼,您是真贵人,您怎么能撒手人寰呢?”
祝公公哭公主。
哭,满宫都在啼哭,圣人假惺惺,他抱着昭阳也掉了几滴泪。
公主的尸身从我怀中,被陛下抱走。
她躺着,和她的母亲躺在一处。
我舍不得她,昏君抱着我,他在我耳边告诉我,他让我从此忘了童太妃,就此忘了昭阳公主,他竟让我全都忘了……
那是我的阿娘,我的妹妹,我怎么会忘?我怎么能忘?
“先帝无错,他选你做国君,是他之幸也,陛下,你是个好皇帝。”
我奋力推开他,笑着告诉他。
“那日在永乐殿,第三箭,我最该射向你!”
我依旧笑着说。
“李君清,你就是个昏君!”
我大骂。
“你再说一遍?”
他不是生气,也不是愤怒,他复杂的面容,也许是愧疚,也许是不信我的话,也许是掩饰罪孽。
我与昏君,仇怨太多,牵扯太多,罪孽太重,死也不够偿还,多年恩怨,半生纠葛,说不清明。
我没有再说。
而是敲碎了腰间的玉笛,像杀齐王平王一样杀圣人,杀来的玉,昏君并不躲避,他心甘情愿等我杀他,我将他的玉笛刺进他的身体,我将他的乐器物归原主。
太妃之死,公主之死,我有大错,君有大罪。
如此不孝不义之辈,该杀该杀……
我弑君杀主,被祝公公常公公当场按住。
血色顷刻间染红了天子的天子衣。
我违背所有誓言,要他性命,绝不手软。
他看着我,他看着伤,他难以置信。
“你与我,这些年,为何越走越远,越离越远?”
圣人流着血,他哭着问我。
“是你我害死了母妃和姫姫,是你我,你该死,我也该死。”
我一字一字告诉他。
“李君清,我与你此刻起,势不两立恩断义绝……世人不反你,我一人反你!”
昏君伸出他满是血的手,他没有杀我,而是收走了我腰间的玉符,沾着血和泪,他捏碎了它。
玉笛中断,鱼也尽碎,他在我耳边告诉我。
“朕再也不会让你离开太极宫半步。”
“我绝不会让你再离开我半寸。”
曲终人散,恩怨尽断。
我弑君,没有活路。
同样,我与这座太极宫也走到了尽头。
我日日欺辱冯贵妃,我杀了男宠杨延吉,我知道圣人所有狼狈不堪与阴险诡计。
我一人谋逆弑君,我伤他杀他。
他不会让我死了,他也不会让我离开太极宫,他要让我在掖庭宫里为奴为婢,他要永生永世踩踏我折磨我。
华阳、安阳两位公主赶到时,我咬破了舌头,我宁死也不屈服李家昏君。
望着童太妃,昭阳长公主的尸身,华阳大喊,“李君清,本宫要杀了你!”
却看圣人已是满身血色,已有人杀他未成。
我尝着口中血味,那是我离死最近的一次。
可我纵是死,也要看着昏君先死。
我不能死,我要活着,我得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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