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年级第四次阶段性考试前两天，天气更沉闷了，半空上乌云低压，像压在了师生们的头上。
这天下课，梁立人刚走出教室，就看见张燕和另一个女生站在走廊尽头处。张燕趴在栏杆上，肩膀时不时颤动两下，旁边的女生正侧头和她说着什么。
梁立人知道那桩“待办事项”不能再拖了，于是缓步走了过去。
另一个女生注意到她，跑过来，“梁老师，张燕说她……压力很大，能不能这次不考试了，放她回家待两天？”
梁立人心下了然，“你先回去吧，我跟她说说。”
她来到学生身边。学生侧头看了自己的班主任一眼，又继续趴着，弱弱地恳求：“梁老师……我身体不舒服……能不能请假回家？我下次再考，好不好？”说完，又抽泣了起来。
只要带高三，梁立人总能碰到几个这样的学生——成绩好但抗压能力不太行，考前焦虑过于严重，以至于要罢考，跟她闹着要回家。
看自己的学生哭得一抽一抽的，她虽于心不忍，但对于这类请求，她必须也只能明确地拒绝。
梁立人笑了笑，把手背在身后，“下次考？这次期中这么多学校大联考，梁老师可是还指望着你这员大将呢。现在你告诉我，你要临阵脱逃，当我们391班的逃兵？”
“可是……我怕我考不好……”学生的声音带上了更明显的哭腔。
“你要是都考不好，那其他同学就更别考了，大家集体回家休息得了。”
梁立人侧过身看着学生，收起玩笑语气，“为什么你觉得你考不好，别人就一定能考得好呢？张燕，你可得过我们班那么多次第一名啊！你不考，是打算把那么多奖状就这么拱手让人了？”
学生似乎并不听她激将，还是趴着。
梁立人在心里叹了口气，把声音放柔了问道：“你这么害怕这次考试，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还有很多知识点没复习好？”
“嗯……”学生点着头，“我感觉我还有好多好多东西都没有复习……要是考到的都是我没有复习的，怎么办？”
“我就知道。”梁立人又要把自己搬出来了，“梁老师以前读书时候也这样。”
学生这下终于露出了一点脸，看向她。
看着那双带着好奇的眼睛，梁立人照常开始分享起自己那段痛苦的学生时代。
“我高三下学期的时候办了走读，但我不是住在家里，或者那种专门建的学区房，我是租在学校后山一栋很老的民房里。那里的条件非——常简陋，连个路灯都没有，我只要把房间里的灯一关，整个就是乌漆嘛黑的。”
她把手伸出来，在学生面前动了动指头，“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黑。”
梁立人捏着一副十分真实的语气，边讲边看学生的反应，这招要是不奏效，就只能耗着了。无故罢考，在她这里是不允许的。
“你猜那种鬼地方，我是一个人住，还是有人陪我？”
学生想了想，回答道：“你一个人住？”
梁立人点点头，“聪明，我确实是一个人住。”
“你爸妈不陪你吗？”
“他们要赚钱呐，哪有那个时间？”
学生懵懂地点了点头，“哦……”
梁立人这时自嘲地笑了起来，“梁老师那个时候胆子可小了，晚上不敢关灯睡，就一直开着灯，开一整晚。但是有光，肯定会影响我休息，所以我基本都是凌晨困到撑不住，才睡着。”
她转开头，突然平静下来的眼眸像看向了某个时空，“尤其在那个节骨眼儿上，我心里……还出了点儿意外。”
“抑郁症？”
“那倒不是。”梁立人看回来，也将话题引了回来，“反正因为种种原因，我睡得很晚，但是每天又必须要五六点就起床，这短短四五个小时哪睡得够？所以我对你们上课钓鱼也能理解。”
她数起了手指头，“只要不是因为玩手机、熬夜看小说、拿睡觉的时间聊天，半夜了都还在聊得嗨，我没有骂过你们吧？”
“嗯。”学生不住地点头。
“所以那个时候，梁老师也是一到考试就焦虑，觉得自己这个月又虚度了，什么都没学到。你现在是不是这种感觉？”
学生点点头。
“但事实上，我每次月考都稳在班上前三。而且，高考我还是班里第一名，另外那两个老是跟我抢第一的同学，都没我考得好。”
“你是老师……”
梁立人被逗乐了，在学生眼里，老师似乎无所不能。
“可我那个时候不是老师啊，跟你一样也是个学生。说不定你以后也能成为一名老师呢。”她慈爱地摸了摸学生的头。
学生摇摇头，“我觉得不行……”
梁立人“啧”了一声，“我平时怎么跟你们说的？不能说自己不行，不能提前否定自己，明白吗？”
学生又是一阵“被迫”的点头。
梁立人满意地开始总结：“反正，梁老师想跟你说的是，大多数事情，都不会在你准备好之后才发生。你就是临阵磨枪，也得给我硬着头皮上。梁老师不会允许我们391班有任何一个人当逃兵，谁都不能例外，你明白吗？”
班主任直勾勾的威压逼得学生瑟缩了一下。
“而且，如果你因为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就拒绝做某件事，那你怎么就能确保，下次，一定能达到你心里——那个‘准备好了’的标准呢？”梁立人看着学生，眼神犀利。
学生垂下眼帘，没有回答她。
“这个标准太抽象了，是不是？我想这世上，没有人会说自己能学完全部的知识吧？”梁立人又开起了玩笑：“还是说，你张燕就想当这个世界第一人？”
学生咧嘴笑了一下。
上课铃适时响起。梁立人催促着：“快去上课吧。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学生们陆续进入教室。嘈杂的脚步声散去，喧哗声也很快被门墙隔绝。这条走廊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着骤然降临的空寂。
记忆里那抹蓝白倩影又开始浮现，却早已模糊不清，如同一张画质“感人”的老照片。
一声轻轻的叹息逸出，又消散在空气里。
期中考前恰好是星期天，学校在晚自习又照例召开了教职工大会。
阶梯教室里，台上的一众校领导强调着老生常谈的事项，台下的老师们则埋头做着自己的事，双方互不打扰。
梁立人坐在后排，把半框眼镜像别墨镜一样别在头上，手里转着笔，想着青教赛的教案。
会议结束后，老师们走到外面，凉风习习，将白天的闷热吹散。只有在夜晚，才能让人感受到一丝秋的气息。
由于学校场地不够，三个年级的考试只得错开进行。高一二年级期中考试结束，马上接着高三的第四次阶段性测试，即月考。
梁立人领导的教务处既要在考试进行时，负责严格组织落实上面反复强调的考场纪律和监考职责；又要在出了成绩后，协助召开考后分析总结会。
干事们还要制作各年级、各班级、各学科的成绩分析表，包括平均分、及格率、优秀率、分数段分布……甚至还有入校名次对比、校际横向对比等等，数据繁复。
等分析会终于结束，梁立人也终于得以从这个数据漩涡中暂时脱身，把时间和精力更多地投入到竞赛上。
比起处理那些琐碎的行政事务，她倒更愿意打磨自己的教学能力。那毕竟是她的起点，也是她最擅长的领域。
只剩一个星期了。
各学科教研组利用晚自习进行一次次磨课、听课、评课。参赛老师则根据意见不断修改课件，甚至推翻重来。她们还要准备整个单元的教学设计思路框架、具体比赛部分的教案及配套学案。
除比赛外，日常的教学也不能落下。选手们忙得团团转，熬夜奋战成了常态，一个个一脸疲相，一身班味。
梁立人自己作为选手之一，也还是每个科目都至少去旁听了一堂磨课。她自知是个门外汉，也不插手具体的教学设计，只在课堂节奏、师生互动方面提点建议。
期间，她还自己掏钱买了一袋润喉片，放在集体办公室里。
比赛一天天临近。和焦虑共存而非强行消灭，是她在多年工作中习得的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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