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傍晚，夕阳懒懒地趴在山坡上，瞧着在涟波山下忙活了一整天的小厮们。
“我说，苑主干嘛非得在这种地方摆宴呐？真不怕蚊子把她扛走？”“这里以前是泽贤堂。”“泽贤堂，连点地基都不剩了！”
“听说还要赛马咧！”“晚上赛马？”“有钱人乐意玩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咱们家苑主可不止是有钱人，还是大官嘞，是珏谏议！”“什么大官，不就是个言官？连朝都不要她去上！”“在咱家，官大官小可不是看品级的，要看哪一个说话响亮。”“不上朝怎么了？递了本章上去，城主还不是得同意？”“就前些天，苑主上了一本奏章，城主立马就同意了！”
“那奏章上说什么？”“听说是税收的事……”
玉蟾初升，华灯初上。一众俏丽的侍女着莲红色裙衫，捧着珍馐美馔鱼贯而入。
莲红，这是一种与夕岚色极为相近的颜色。
为首的是烟柳苑香娘夭桃，旁边端漆盘的是槐花。夭桃先是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然后开始舌灿珠莲地介绍每一道菜。
“第一道，凉菜，缗襁朽。取金、黄、白、缟、紫、青、灰、红、皂九色素菜各三种，合二十七种，切作九万九千根细丝，每一根都细如虾须，足以穿针代线，再佐以鲜汤蒸熟，垒成塔状，一层一色。细丝如绳类缗襁，故唤缗襁朽，恭祝贵客腰缠万贯，缗襁可朽。”
缗襁，即是串钱用的绳子。缗襁朽了钱还在，岂非富可敌国？
刘璟笙坐在主座，向客座的余老爷和黎小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黎小余毫不客气，率先夹了一箸黄丝。夭桃见夹是黄丝，忙高声道；“黄金万两，如九月清秋篱边菊，越开越多！”
余老爷在后夹了一箸白丝。夭桃见是白丝，又高声道；“银九缸哎，恰似山间不老泉，滚滚滔滔无止息！”
杨戬在侧座，换了东南方言低声问道；“这么多种，每一种都有吉利话啊？”刘璟笙嘴角一扬，同样换了东南方言；“有啊，怎么没有？”“都是你编的？”杨戬有意凑得很近。刘璟笙也不躲，“是啊，在生意场上混，吉利话是基本功。”
“第二道，九鸡。一碟之中，九色九味，集神州各地之风味于一体，聚齐酱油鸡、醉鸡、芙蓉鸡、叫花鸡、松花鸡、熏鸡、鬼城鸡、烧鸡、脆皮鸡九种鸡，缩地千里，千秋各异。”
余老爷意味深长地看了刘璟笙一眼，并未多加思索，举箸就夹。刘璟笙的笑容愈深，等余老爷将口中鸡肉咽下，举起玉杯道：“余伯伯，千夜敬你。”余老爷很给面子地举杯回应，“千夜是青年才俊，应当我敬你才是！”“余伯伯客气了！”
这一局真正开始了。
要想让“一虎三狼”中的头狼把吃进嘴里的肉吐出来，可不是件易事。
这一场宴席，但喂饱的不是在席上用餐的人。
前两道菜各有所指。“缗襁朽”简单些，单单是说余家坳富甲一方。“九鸡”谐音“救济”，甚是婉转含蓄地表达了请余家坳救济百姓的美好愿望。
“第三道，昆仑鲍脯。取三百斤龙趸鱼皮于正午时分暴晒三月，使之得羲和之精，干蒸去鳞，再取鸡、鸭、猪蹄、火腿、筒骨、墨鱼、干贝、香菇，小火熬煮六个时辰，得一锅高汤，再取两头干鲍数只，置于汤中，再熬煮六个时辰，最后放入龙趸鱼皮，文火熬煮一个时辰。合一十三个时辰，得此世间至味。”
龙趸鱼皮素有龙鳞之称，其形也甚似龙鳞，意在促使余老爷想起他的授业恩师——西海龙族仲公主敖霆。如若敖霆尚在人世，她不会希望涟波城风雨飘摇。往好听了讲，余老爷有必要遵从师父的遗命，慷慨解囊，救百姓于倒悬。往不好听了讲，你姓余的，不交这税就是欺师灭祖、不忠不孝。
“第四道，大音希声[ 出自《道德经》“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漆盘上稳稳当当地放着一座楠木架子，架子上悬着十三枚半拳大小的小编钟。编钟上有五谷六畜的花纹，还錾有“万民同乐”的字样。
“这是吃的？”黎小余眨眨杏眼，用一根箸敲了一下其中一枚编钟。小编钟在“字正腔圆”地发出一个商音之后，碎成了七十二片酥皮。
“是酥饼啊！”黎小余两眼放光。余老爷夹下一枚小编钟：“这酥饼好生考究。”刘璟笙莞尔：“为忠善长者多花心思是我等小辈之福。”
“希声”谐音牺牲，是祭祀神灵时宰杀的三牲。祭祀神灵无非是祈求国泰民安，而今他余家坳就得做这只牲。
“第五道，破肚万象汤。取鲜鱼拆骨，将乳鸽置于鱼肚之中，再将此鱼置于鸡肚中，最后将鸡置于猪肚中。在猪肚中熬制鸡汤，在鸡肚中熬制鱼汤，在鱼肚中熬制乳鸽汤。层层相套，各有不同。”
庖人持菜刀上前，依次划开猪肚、鸡肚、鱼肚，取出汤汁。
“肚”通“赌”，“破赌”则是取缔□□业之意。赌博对一家一国的危害不言而喻。余家坳作为涟波城□□业的龙头，只要余家坳关停了赌场，剩下的零碎也就很好收拾了。
“第六道，金满城。以人参、苍术、地黄饲喂仔鸡两月，取牝鸡产下的首枚蛋。再取鲫鱼舌、鲢鱼脑、鲤鱼白、斑鱼肝、黄鱼膘、乌鱼片、鳜鱼翅、鲥鱼鳞、鳖鱼裙、鳝鱼血、鳊鱼籽、鲟鱼油、鳙鱼针、河豚皮、鲈鱼腮、刀鱼骨，共一十六种食材熬成一锅鱼汤，以此汤为底，蒸制二道精米五个时辰。此米佐以人参金不换[ 以人参、苍术、地黄饲喂仔鸡两月后，小母鸡产下的首枚蛋]，大火翻炒，看似无色无味，实则饱含鱼汤鲜香。最后摘九品香莲放在饭上，以蛋液浇之，香莲绽蕊，蛋液满盘如金，故曰金满城。”
人参蛋的蛋黄颜色极浅，同饭一炒，还是素色，代指百姓白丁。金满城，顾名思义，就是让满城百姓都家有余财、殷实富足。
“第七道，海晏河清。将人参、党参、太子参置于龙趸鱼肚之中，小火熬煮三日三夜，得清汤一盅，再取新鲜鸡血藤汁液滴入清汤，色如鲜血，又称龙肚凤血。”
夭桃持玉匙在汤里一搅，鸡血藤的血红色汁液瞬间漾开，染得一盅清汤仿佛血海。又取金匙一搅，血色沉底，又是一盅清汤。
鸡血藤的血色暗喻血雨腥风、生灵涂炭，金匙还是指钱，也就是说，如今鲛**乱这场腥风血雨刚刚平息，你余家坳此时破财可使海晏，使河清，有不世之功。
“第八道，天心月圆。取龙趸骨髓与东珠粉末，只加葱姜调味，佐以鱼胶定型，文火熬煮三个时辰，其形圆润如中秋玉盘，故名天心月圆。”
“第九道，锦绣山河。取五十斤以上乌草鱼肉剁成肉糜鱼糕，采椿芽、洋槐、榆钱染色，椿芽鱼糕捏作莲蓬，洋槐鱼糕捏作莲藕，榆钱鱼糕捏作莲叶，再以羊肚菌、姬松茸、白玉菇熬汤浇之。五香俱全，口舌生津。”
这两道皆有国家富强之意。只要余家坳肯倾囊相助，涟波城便可搏一个天心月圆、河山锦绣。
无有多言，所言尽在箸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黎小余抹了抹嘴角，“千夜，不是说有赛马么？何时开始？”“现在。”刘璟笙冲杨戬扬眉。杨戬回以一笑，然后吹了声口哨。
不远处的黑暗里显出几点夜明珠的荧光，一颗夜明珠一点亮光，一点亮光就是一匹马，青红赤白黑五色聚齐。其中一点白光尤为扎眼，细看来竟是龙形。
杨戬又是一声口哨吹响。亮光齐动，马蹄声如雷。
那一点龙形白光一骑绝尘，直往宴席而来。来者非别，正是刘璟笙在西海石林中收的宝马良驹——鬼马魈影。
余老爷目光微变，将手中玉箸放到了案几上，“魈影……”他先前也听说了，珏千夜从西海带回一匹黑马，乃是魈影认主重生。他只当是个笑话听了，不曾当真。
魈影认了他师父敖霆这般举世无双的人为主，又岂会转认旁人？
可今日一见，他算是信了。这还是当年的魈影，就算从白马变成黑马，那也还是魈影。他宁可不相信自己，他也愿意相信魈影。
余老爷主动举起玉杯，“千夜，余伯伯敬你。”“余伯伯客气了 。”刘璟笙莞尔，也举杯。一杯酒下肚，她从袖中抽出一卷帛书，“西海龙母焱枢殿下有书信托我带到。”
余老爷一惊，双手接过帛书，看后良久无言。
杨戬看向刘璟笙，星目中隐隐绰绰有些不安。刘璟笙只是笑，转头问道：“余伯伯，信中所言之事，可应否？”
余老爷抬起头，正色道：“当为之事，我必尽力而为。”
本章出现的菜大多出自博主“南翔不爱吃饭”，《消失中的味道》也买来看了，结果是竖版繁体[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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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四章 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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