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悬中天，刘璟笙与杨戬腰际各多了一枚贝壳禁步，出现在许府的会客厅中。许嫚在他们对面正襟危坐，费重光在一旁垂手侍立。
茶香弥漫。
许嫚神色淡漠：“珏谏议不必多言，我已知你来意。”刘璟笙灿烂一笑：“许大奶奶是明白人。”
“可你今夜所为与你奏章所言，出入未免大了些。”许嫚原就清冷，此时声线更沉。刘璟笙眉头微重，一时无言。杨戬微微挑眉：“如何算是出入大了？”
许嫚略向前倾，似是质问：“珏谏议奏章所言忧国忧民，甚是大义凛然，可今夜一宴万金，不顾百姓饥寒交迫，是何道理？”刘璟笙还是不语。她一头的问号，怎么着，我花的是你家钱呐？杨戬见刘璟笙沉默，便道：“今夜之宴确实万金难换，不过，我等皆是按市价交易，一不曾强取豪夺，二不曾欺行霸市，花出去的每一分每一厘都出自烟柳苑。敢问，此宴到底有何错处？”
许嫚端起茶杯，“就算如此，也未免过于铺张了吧？”刘璟笙瞟了一眼许嫚身后的屏风，强撑笑意：“许大奶奶莫要只看我等一宴万金，还需看看百姓经此一宴收获几多，捕鱼的、采药的、做菜的等等，但凡涉及，皆有获利。若换做你是百姓，你可愿我一宴万金？”
许嫚手中茶杯一顿。
刘璟笙又瞟了一眼屏风，冲杨戬使了个眼色，继续道：“如果我们这里不往外出钱，百姓那里又如何进钱？”
许嫚放下茶杯，扭头对着屏风道：“郡主娘娘，还是你来吧，我实在编不下去了。”
连澈摆着一张臭脸从屏风后面出来，不由分说，抄起许嫚面前的半杯烫茶就往刘璟笙脸上泼，似是要报之前划伤脸颊之仇。杨戬手疾眼快，施了一个御水诀，将漫天水滴滞留在半空之中，“你做什么！”“洗洗这道貌岸然的嘴脸！”连澈也催御水诀，与杨戬抢夺水滴的控制权。
刘璟笙一声冷笑，右手一挥，粒粒水珠登时化为青烟散去。她人在青烟之中，恍若神祇，“郡主娘娘稍安勿躁。”“我去你的稍安勿躁！”连澈双手撑着案几，居高临下道，“珏谏议，即便你能让税款都按公文上的数目收上来，你也不可能控制这些钱的最终流向。”
刘璟笙耐着性子点头：“确实不能，大司农跟我不熟，但与郡主娘娘交厚。”“知道就好。”连澈站直身子，盛气凌人。
刘璟笙看向许嫚，“非要如此，我也只能上奏弹劾大司农结党营私、贪污受贿了。”“尔敢！”连澈怒道，“你就不怕我反参雷霆司一本？”
杨戬冷笑道：“郡主猜猜看，雷霆司多久没有收到国库的拨款了，军费都是我杨家自己垫的——我杨家贪污？贪什么？”连澈咄咄逼人，“雷霆司一月军费开支多少？你拿什么钱垫的？”杨戬坦然道：“烟柳苑借的——怎么，我向内子借钱，郡主也要管？”
“咳咳，”刘璟笙干咳一声，从袖中拿出一枚月光石雕刻而成的莲花钮印章，顺手一肘子捅在杨戬身上，“许大奶奶可认得此物？”许嫚拿起印章仔细端详，此章正视之为白，侧视之泛青，“你从何处得来此物？”“烟柳苑有自己的人脉，”刘璟笙莞尔，起身离座，“珏千夜言尽于此，许大奶奶，好为之。”
“二位慢走，不送。”许嫚的双眸粘在莲花印章之上。连澈还欲多言，奈何许嫚苶呆呆发愣，她也只得作罢。
出了许府，夜明银河驹和魈影正等在门外。杨戬先行一步翻上马背。刘璟笙在后，站在地上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杨戬稍加思索，将身一歪，轻舒猿臂，就把打瞌睡的珏谏议捞进怀里，“先睡一会，到家了我叫你。”“嗯，”刘璟笙就势在他怀里蹭了蹭，“沈惊月那边扬言，要拿一件朱雀羽衣送给连澈当礼物。”
杨戬轻点马腹，催夜明银河驹往前走，“朱雀羽衣，就她也配？”“她是不配，”刘璟笙环住他腰身，脑袋放在他肩上，“若是你喜欢，倒是可以给你织一件。”“好啊。”杨戬见她双眸已阖，扯过自己的披风，把她裹了个严实。
魈影和夜明银河驹并排而行，马鸣不止。杨戬剑眉微蹙，低喝道：“闭嘴，吵什么！”刘璟笙闷声发笑，“魈影取笑它呢，造大孽啊，要背俩人。”杨戬忍俊不禁，一面发笑，一面把怀中人搂得更紧了。
月华满地，与银纱相仿，如梦似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梁择听说许嫚和珏千夜见了面，心下慌张，急急忙忙地从娇媚的通房大丫鬟身上连滚带爬地下来，带着一身脂粉气满府地找许嫚。最后，他在祠堂里找到了一身浅云色衣裙的许嫚。
浅云色在白烛辉映下犹如缟素。
“你在此作甚？”梁择不由自主地整了整衣襟。“不做什么，就想在这里待一会。”许嫚手中攥着那枚莲花钮印章。
梁择急道：“珏千夜那个小虔婆跟你说了什么？”“没说什么。”许嫚被他身上的脂粉味冲得皱眉。
“你别听她胡言乱语，烟柳苑的嘴子最擅蛊惑人心，”梁择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不悦，“交那劳什子税作甚，多占几两银子不好？再说了，那点钱到了官家，还不让那伙冷子点[ 黑话，当官的]吃干净了，能像官样文章上说的那么好？那小虔婆无非是嫌自己名声太臭，想花钱买点好名声，顺道拖咱们下水罢了，她能安什么好心！”
许嫚似没听见他在说什么，抬头看向供桌上的灵位牌。
一个灵位牌上写着“先妣许不弃之灵位”，另一个灵位牌上却只有“先考之灵位”五字。
“梁择，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妻，许嫚，有何不妥？”梁择没好气道，“别扯那些有的没的，我告诉你，交税这事，我绝不同意！”
“行，你硬气。”许嫚漫不经心地答他一句，向灵位牌躬身施礼。“你发什么疯——”梁择刚拔高音量，瞬间又没声了。
许嫚取下父亲的灵位牌，然后扽出一把短刀划破掌心，拿莲花钮印章蘸了自己的鲜血，盖在灵位牌上。
赫然是“连忘忧”三个字。
前朝之时，涟波城主有三位公子，长公子连解忧，仲公子连忘忧，三公子连无忧。长公子连解忧得西海敖霆相助，在党争之中得胜，即城主大位。成王败寇，仲公子连忘忧被圈禁十数载，直到鲛人再次来犯。一场血战之间，连解忧与敖霆夫妻双双殉国，连忘忧也战死沙场。故三公子连无忧登基，也就是现任涟波城主。
“我父乃是当今城主之兄，先仲公子连忘忧，我本该名为连镇，也该是郡主。”许嫚把话说完，短刀却未曾入鞘。“不提天家亲，只做红尘商，这是你自己说的。”梁择退了半步。
“不提就意味着忘记？”许嫚凌空挥刀，“重光！”
一声令下，埋伏在暗处的费重光跳将出来，一刀刺入梁择的后心。
“你……”梁择还想挣扎，被费重光按倒在地，“你草菅人命……”
“我本连家子，岂敢不为民？”许嫚用刀尖指着他，“我为君，你为臣，君要臣死，臣岂敢不死？”
梁择在血腥气和脂粉气混杂间气绝身亡。
“好魄力。”沈惊月不以为然地走进祠堂。“白丞相啊，”许嫚收刀入鞘，然后挥挥手，让费重光把梁择的尸首拖下去，“如果连澈知道你这么夸我，估计会很伤心。”沈惊月只是笑笑，“他们这一招不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不交这税必然是千夫所指——幸好，他们提出的数目并不大。”
“我只希望这一招里没有别的陷阱，”许嫚看向纯净的月光石印章，“我和你意见一致，连澈那边交给你，我说不通。”沈惊月故作规矩地施礼，“谨遵郡主令。”
艳阳高照，涟波城的积雪在融化。烟柳苑里格外的热闹。
“瞧瞧，大司农亲自来了！”“来收税啊？”“那是，不然还能来干嘛？”“真交啊？”“你看那箱子里头白花花的是什么？银子！”
“哎？那义痞凌烈怎的不见来？”“他来干嘛？”“他跟着大司农，那是防着有人不交，咱还能不交吗？”
“他无官无职的，怎的防人家不交？”“这还不简单，哪家要是不交，他就带一群混崽子往人家门口一坐，那还能做什么生意？”“这招够狠呐，还带打砸呢是吧？”“那倒没有，带吆喝的，逢人就喊，这家人不交税！”“这小子呀！”
“我听人家说，城外涟江口龙冲处搬来一户人家，高墙深院，家财万贯，他们家要不要交税啊？”“我也听说了，那家姓莫，着实有钱，上回来咱苑里买香，几千金呐，眼都不眨一下。”“他家不在城里行商就不用交，今年不是只收城内商税么？”“那铁定不用交了，他家就一老太爷在家，后生都出门去了。”
“城城城城城城北又死人了！”“城北哪天不死人呐，瞧你那点出息！”“又是上回那种死法，全成了干尸了！”“你慌什么，要死也是城北的人，那点脏东西不敢来咱城南。”
“那是，那么大一座雷霆司放在那儿，哪个不长眼的邪祟敢来？”
……
许嫚躺在院中亭下的贵妃椅上喝酒，穿的是一身繁琐华美的嫁衣，拿的是鲛人头骨做成的酒杯。今日正好是梁择的头七，天气格外好，万里无云，日光和煦。
费重光处理完税务的事，正待向自家小姐禀报，刚走到院门口处，那双腿是怎么也迈不动了，站在原地，惊如呆雁。许嫚嗤笑一声，招手唤他过去。费重光恍然猛醒，上前施礼。
“税务之事可办妥了？”许嫚晃了晃酒杯。费重光不敢抬头：“都办妥了，前三年的税也补上去了。”许嫚转身放下酒杯，露出雪白的玉颈，“烟柳苑也是补三年的？”“是。”费重光耳尖发烫，恨不得把头埋地里。
“你过来。”许嫚勾了勾食指。费重光有种奇奇怪怪的预感，内心十分矛盾，又恐惧又期待，可身体很是诚实，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到许嫚面前了，“小姐——”许嫚直起身子，在费重光唇上落下一吻，“做得不错，该赏。”费重光一整个傻掉，先是呆愣在原地，然后咧嘴傻笑。
许嫚又躺回去，“这身衣裳好看么？”“小姐好看，衣裳是陪衬。”费重光手扶贵妃椅的靠背，欺身压下。
“费掌事——城外莫家的人来了——要买两百匹布——”远处传来小厮的叫嚷。费重光身形一顿，极其不爽地偏头“嘶”了一声。许嫚轻笑道：“去吧，费掌事，前头在叫你。”
费重光做了一个深呼吸，飞速地在许嫚脸上亲了一口，随即起身跑走。许嫚看着他狼狈的背影，笑得花枝乱颤。
涟波山上，沈隐之走在绿树红花之间。沈惊月施法下的那场逆转天时的雪已经化尽了。尽管她明知这场雪留不了多久，但眼睁睁看着这些雪消融，她还是隐隐不悦。
走至一块大山石前，沈隐之停住脚步。仔细看来，这哪是一块山石，分明是一块巨大的珊瑚。
沈隐之并剑指低声念诀。片刻之间，珊瑚上显现出夕岚色的龙形咒印。
“找到了。”
第四章就这么结束了[撒花][撒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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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四章 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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