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邺的夜终于开始静下来,宵禁将至,市井的烟气被拢聚在劳碌一天的归程里,散入百姓家。
沅溪挽着元朗的胳膊,雀跃地在零星的灯火里蹦蹦跳跳,还不忘招呼身后的穆延庭:“延庭,跟上啊!”
只有在昌邺街头自由自在的片刻,她才是真正快乐的。和元朗共度的少女时光里,他们有无数次穿梭于昌邺市井的瞬间,后来,她在深宫里凭吊那些恍若隔世的重重幕幕。
她实在是不敢奢想的,元朗竟还在她身边。而且,他的身与心都不曾离开。
“宁儿……”他低声唤她。
沅溪抬头,笑眼中含着星子的辉芒,她望着元朗,想问他怎么了,但话还未出口,他的手便伸了过来,像擦过耳畔的暖风,轻轻地将她散落的碎发顺至耳后。四目相对的瞬间,是不用言说的默契。
从前他们有过很多很多次这样的瞬间。
这电光火石却又平静如常的一瞬与多年前的画面重叠,在他面前,沅溪依然是当初的模样。
穆延庭愣怔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极致美好的一幕,怅然若失。
他朝思暮想的神女,与旁人有着无比温柔的过去。这些,都是他不曾参与的从前。
他失魂落魄地错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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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建门外,沅溪的马车缓缓驶近,穆延庭骑马护送在侧,守城的士兵自然认得他,揖了个礼:“穆大人,属下得罪,车中何人?可有陛下谕令?”
穆延庭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陛下亲信,本来就是御前行走,有自由出入皇城的特权。但马车中人未经守卫核验,自然入不得皇宫。煌煌宫阙,天家威仪,礼制规矩森严不可逾。
“陛下在车中……”穆延庭还未及下马,车帘已挑起,沅溪的声音从车中传来:“是朕,门上护卫放行吧。”
“参见陛下!”守城侍卫纷纷下跪,像一片迎风而倒的芦杆。
入得内宫,马车停下,沅溪坐上了早已在旁候驾的九龙辇,她看着穆延庭,笑道:“延庭,你不必伴驾了,回府歇着吧!明儿咱们还有要紧事呢!”
穆延庭应个是,目送女皇御辇离开,在人影消散、空空荡荡的静夜里,他望着九龙辇消失的方向,愣怔良久。
这一场入骨的相思,要怎么结局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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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溪被宫人伺候着沐浴毕,舒舒服服地裹上被子歪在榻上,荷花递来的桃胶奶露蒸得热腾腾的,入口香滑,一口下去,周身都舒畅。
宫里御制的碗取个精致的意头,都是小模小样的,几口下去,便见碗底了,她还没吃够,伸手递了空碗:“荷花,再来一碗……”
“陛下,永安侯这是饿着您啦?”荷花声音里含着笑,“怠慢君上,藐视圣躬,这是何等大罪!若不然陛下找个由头给永安侯治罪吧……”
“这小蹄子,永安侯最近哪里得罪你啦?”她眉心舒展,十分餍足,“等下回吧,哪天国库空虚,朕再寻个由头抄他的家,可使得?”
“哎呀陛下,您这可真不给人活路,怎么说永安侯也是南征北战、劳苦功高的,陛下要是这么的,多寒臣子的心!”
荷花在御前可是什么话都敢讲,沅溪拿她当鬼主意仓库,想使坏点子了都得请她参详。况且沅溪本就是个好讲话的,如今穿着龙袍外人面前板板正正的,也是装出来的,她内里是个对待宫女极宽容仁厚的性子。因此这些御前的贴心人,见她心情愉悦时,说话便也没那么拘着。
“小蹄子,平素把你给纵坏了!”她笑,“你在御前说话没遮没拦就算了,到了永安侯府,人多口杂的,还是要仔细着。”
“婢子才不去那地方呢!永安侯打仗勇猛,论政有方,只是……这内帏不修也是出了名儿的,他府上现如今被那柳氏霸着,想也知道如何的乌烟瘴气,婢子何故去寻那晦气!陛下也莫去,有什么事召永安侯入宫便是了。”
“那还真不成,”沅溪接过荷花捧来的又一碗桃胶奶露,笑道,“朕明日便要摆驾永安侯府,住上几天。我一人去,你怎能放心?还是一块儿去吧!”
“陛下,不是说侯爷是撇了大军偷溜回来的吗?他暂且不能回府,得住几天客栈。侯爷都不回去,陛下驾幸永安侯府是怎么个意思?”
“他家府上唱戏似的,咱们去看一看好戏。”沅溪娇憨地伸了个懒腰,那神态当真像是去看正经戏本子唱戏,“别皱着个眉像朕要去大闹天宫似的,放心,延庭也去,你看朕能翻天不成么……”
“这……还真说不好,”荷花直觉有些不妙,“陛下,您要真想翻天,穆大人第一个给您打头阵。你们俩啊,都是一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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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排驾驾幸永安侯府的路上,天空飘了几滴雨点子,索性这场雨未成势,一路上连行人衣衫都未沾湿。只不过,天幕像锁着愁眉似的,阴戚戚,让人心情不大愉悦。
沅溪赶得很巧,等仪驾入了永安侯府,天空突然像被人扯开了个大口子,大雨倾盆而下。
皇帝驾幸,阖府上下皆要拜见,沅溪此刻已经坐在正堂等众人谒君。
这种时候,柳婉儿反不会闭门不见,元朗不在,当家主母当主持大局,这正是宣示主权的好时机,柳婉儿兴冲冲地领着众位姨娘并一干仆妇丫鬟来谒君。
不得不说,柳婉儿真的很会做元朗的“妻子”、侯府的“当家主母”,柳家遭逢大变,只她一人得以周全,按理说女子失了依傍,心里总是凄惶的,但她人在永安侯府,却仍是一派当家主母的作风,领着女眷们拜谒女皇,诸礼不落。
这也无怪如此,她心中十分明白,她真正应该抓住的身份是“永安侯夫人”,女子出嫁从夫,即便娘家败落,只要元朗显赫朝堂,那便是夫荣妻贵,谁也不敢小看她。而且,在她心中,柳家女与元家妇的身份,她更在意的是后者。
“免礼。”沅溪呷了口茶,缓声道:“侯爷府上的姨娘不止这几位吧?今日朕幸永安侯府,侯爷未得还朝,朕更应替他安定后宅,不可厚此薄彼。”
元朗并没有什么“后宅”,那几位所谓的“姨娘”都是当初沅溪赐的,元朗不能推拒抗旨,便一直养在府里。
沅溪自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真正想要见的,是林芷。
“回陛下,府上还有一位林姨娘,但是……”柳婉儿那张俏脸如同染布坊里的布样,一时分不清究竟是何颜色,但她那双美丽含情的眼睛里却盛着浅浅的笑,“侯爷素来不喜她,刚抬进府没多久便撂下了,她也不爱走动,成日的将自己关在屋子里……”
沅溪不动声色:“朕竟没有想到,元朗如此薄情,”她轻一笑,“想当初还是他在朕面前说对林姨娘一往情深,求朕成全。没想到啊……男子的心,当真不可轻信。”
她又喝了口茶,动作拖延得极缓,想看看柳婉儿是何反应。
柳婉儿似乎也在观察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话。
“不管元朗如何厌弃她,”她笑意盛然,每一次的停顿都似有深意,“她终归也是侯府中人,朕驾幸,她却避而不迎驾,是何道理?!永安侯府便是这么藐视圣躬的么?!”她的声调微微地扬起,厅中众人已经股栗不已,她的脸上仍挂着笑意,眼底的寒霜凝结成凛凛天威,众皆惕惕然,惶惶不安地望着她。
她面色很平静,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却都催命:“还是说,元朗表面对朕恭顺,背地里狂悖逆行,完全不把朕放在眼里?!”她扬手掷了手中的杯子,“他是想造反吗?!”
杯子落地,碎瓷四溅。众人已经跪了一片。
谋反之名,沉重得足够将整座侯府碾成齑粉。
沅溪看着跪在地上的柳婉儿,头都不敢抬。她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凄凉来。
她不该是这样的。她们,都不该是这样的。
“柳婉儿,你没话……同朕说么?”
“陛……陛下,侯爷忠……忠心耿耿,绝无……绝无不臣之心,望陛下……明……明鉴……”她的声音如此胆怯,再不复现从前的盛气凌人。
沅溪没有以权压人、大仇得报的快感,她的心底泛起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涩来。
这当时,还是侯府的管家不惧天威,能把持住场面,他出前膝行,深深地将头磕到了地上:“陛下……侯爷忠心,天地可鉴!小的、小的这就去请林姨娘来,求陛下给她个御前请罪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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