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郑言面色煞白。她缓了口气,压着心绪劝道,“我知你心气高,可女子失去倚仗于世间行走有多艰难,你当真清楚?倘若最坏的结果,他真的休了你,日后你要如何面对千夫所指的骂名?你可是想的太过简单了?”
佟初听她说完却神色未变,反而勾起一抹轻松的笑来。
“有玱,又或许是你想得太复杂了呢?我与他并无子嗣……哦,他是有的,他的妾室和外室给他生了许多。”她长长一叹,“从前,做司业之前,我需要依赖他过活,指着他每月的俸禄来养活一家。
“可如今我自己就有俸禄。往后我给官家办事,以她的性子也绝不会亏待我,我所能拿在手中的,随着时日越长,只会越发比他更多。有玱,你说这样一来,我还需要倚仗他什么呢?相反,他只怕越发需要仰赖我。”
郑言愕然。她似乎并未这样想过这个问题,也忽而意识到她这样的世族之女与佟初这样的寒门的不同。佟初这样的寒门女子对夫家的倚赖或是真的只以“养家糊口”的财帛为本,所以尚能在自己挣得生计之后便大胆说出不必再倚仗于它。
但世族之女与夫家的钩缠,在宗族、在权势、在一张张密密麻麻的利益之网,所以她从未想过挣脱,因为她自心底便明白,挣不脱的。
“我要和离,如今是最好的时机。”佟初续道,“我将不再是女学司业,于他的用处便大不如前。不仅如此,此刻我要接下的差事想必在他眼中极为危险,稍有不慎便会在党争中粉身碎骨……他只会比我更着急脱身,因为他不想被连累。”她说得残酷而冷静。
半晌未听到郑言回应,抬眼望去见她似在沉思。
“有玱,你在想什么?”
郑言回神望过来。
佟初猜不出她所想,有些惴惴道:
“你若不能理解……”
“我有些羡慕你,伯元。”郑言却忽的打断道,“你若觉得这样更好,那就去做吧。我明知你的理想,方才那番话我是不该说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漫上浅淡的笑来。
“往后,不再为琐事分心,为国为民,为你平生之志!我如今是做不到的,就盼你连带我的份,高飞吧!”
佟初呆呆地望了她一阵,胸口澎湃的跃动着,终于也扬起一笑,重重点头。
郑有玱依然是她所见过的,最好的人。
九月上旬,卫尉寺清点完毕逃隶事变所牵涉的人员,浩浩荡荡聚集了三万余人,这一日将自长安启程发往凉州。
李希与余诃子收拾停当,正打算去看热闹,顺便带着吴阿四去送送她弟弟——协理此次派兵的新任凉州军部曲督吴十二。
此次收拢的众虏中,其中的精壮、刺头都将编在他的部曲之下,料想这些绝处逢生的“叛虏”们也唯有他能降服。
却不料,几人走出去没几步就被姚婴遣来的长使叫停。姚婴命李希速去长乐宫寻她。
李希无奈,只得放吴阿四独自去,又带着余诃子赶往姚婴处。
“我大概知晓祖母这是要做什么。”御辇上她垂头丧脑道。
余诃子也配合地长长一叹。
姚婴今日正如常给纪由授课。说是授课,事实上就是拉着纪由同她讲故事,说着数十年来朝局上发生的大小事。
纪由则捧着册子坐在一旁,不时恍然大悟地提笔记着,或是一知半解的询问个中深意。近来她每日都觉受益匪浅,而这果然不是学宫授业所能比拟。
李希来时便见此场景,顿住脚步细细听了一阵,眉眼间却颇为凝重。
余诃子戳了戳她后腰。
李希便醒转同她低声叹道:
“我越发觉得世族与黎民的差距实难磨灭。你看,学宫聚集了天下最有才识的女子,意图有朝一日有教无类,为所有童生平等授业。可不论如何努力,讲席们面对众多学子,分给每个人的精力依然有限。而回到家中,世族子弟有为官数代的长辈,便是寒门,家中也有底蕴深厚的贤才。
“唯有黔首的子嗣,他日便是得入学宫,回家之后也只能面对疲于生计,兴许还大字不识的母父。世族、寒门学子,便是听家中长辈说上一两个故事都能获益匪浅,但黔首们永无这样的机会。”
闻言,出身黔首的余诃子却只是用胳膊肘捅了捅她。
“休要想东想西了。咱们眼下连容纳寒门学子入学都还尚未做到呢,就想着黔首了。一口气吃不成胖子。况且阿由能来听太皇太后说课还是你的安排,怎还叫你惆怅起来了。”
李希自然也知她说得对,但仍不大痛快。
这会儿姚婴总算察觉门口呆着的两人,放下茶盏:
“还不过来,愣着作甚?”
两人顺从的过去见礼,又被安排坐在纪由同一侧。
“祖母,这是……”
姚婴清了清嗓子。
“今日这一课,你们同阿由一起听听。”
李希来时也算有些心理准备,但眼下和矮她一个头的小纪由排排坐面面相觑,还是颇觉此事冒犯她为君为师的尊严,不自在地在坐席上扭了扭。
倒是余诃子颇为自在,从善如流地展开了案上的书册,提起笔就打算开记。
李希斜眼看了她一瞬。
“康平年间,”姚婴瞧着桌案开口道,“你父病重,朕代理朝政。时逢朝内大局初定,而匈奴频繁袭扰北境,内忧虽解,外患有余。时任车骑将军王充清缴旧朝余孽,未及还朝便临危受命,北上抵御戎狄。此后数年,屡战屡胜,数度深-入大漠驱逐胡寇。”
康平四年,胡祸大平,王充入京受封,期间屡次请旨发兵北扩,乘胜追击,彻底将大漠收入大魏版图。
但当时自高祖起绵延了十余年的战事,早已将国库拖垮。为支撑大军补给辎重,朝廷连年增税,致使民不聊生,黔首失去田地无以为生,多自卖为虏,甚至贩女卖儿作菜人只求果腹。
如此情景,更给了朝中蠹虫机会,借以发国难财,以致于形势更雪上加霜。
那时的姚婴,盯着桌案上堆积成山的奏疏,做下了一个决定。
她下帖邀王充宫中相见,却并不在邀约当日出现。
王充满以为与姚婴密谈,竟疏于防范,摒退左右更卸尽兵甲以示诚意。
不料一入殿中,面对的却是严阵以待的羽林卫与一屋子虎视眈眈的世族宗亲。
那场宴上,姚氏宗主奉姚婴之命利诱威逼,竟当场迫得王充抛却军权交还兵符,接下太尉的虚封,自此卸甲归田。
此后,姚婴召回北境大军,放归大半兵士,废除本朝募兵的军制,改为更戍制,各地驻军兵士不动,主将两年一换。
往后十余年,军费缩减,轻徭薄赋,天下休养生息,渐成国富民强之态。
“这都是祖母的英明远识。”李希拍马屁道。
姚婴只白了她一眼,瞧着桌子问道:
“这件事情告诉我们什么道理?”
李希抿着唇不回答,一旁的纪由却不看眼色,立时举起小手道:
“姨祖母,我知道!”
姚婴弯眸一笑:
“阿由说说。”
“这告诉我们为政者不能穷兵黩武,要关注民生,不宜好大喜功只求版图之远大。”
李希都要觉得这一老一小是串通起来骂她了。
她不说话,姚婴却没打算放过她:
“皇帝,你怎么想?”
李希:“……阿由说得对。”
她嘴上这样说着,但面上显然是油盐不进。
姚婴也看出来了,低头就朝纪由温声道:
“好阿由,你已领悟了,可先出去。我同差生单独说说话。”
差生李希揣着手,看也不看纪由一脸狐疑着跑出去的模样。
姚婴见孩子跑没影了,才长长一叹:
“我看你也不是急功近利好大喜功的性子,怎么在此事上就说不听呢?今日一发三万余人,如今尚好,半年后你要怎么养?”
李希却似不欲多做解释:
“祖母就当是我好大喜功吧。凉州军必须进,羌地我必须拿下。”
姚婴哼笑:
“你若要的只是羌地,我何至于这样三番四次警示。旧朝时羌地也不是不曾归拢,算不得大事,可你我皆知,你意图并非在此。
“你的意图,分明在那更超西域之外的富庶之地,是也不是。”
李希闻言一惊。姚婴此番点破,饶是李希也不免意外。
她西征的心愿捂得严实,除却两余与赵如,满朝文武包括在输送凉州兵力上做了她“共犯”的温逊都大体未能看出,却被姚婴一眼瞧破。
姚婴不愧是姚婴。
“你西征羌地,其实不过是为来日出兵贵双扫除隐患,防止羌人届时趁机袭扰作乱。”
“我那也是长久之计,并非一两日可为……”她嗫嚅道。
她这话却只是让姚婴眉心锁得更深。
“我泱泱大魏,版图辽远、地大物博,究竟为何你仍要执着于扩张?”
她话音一落便见始终回避她目光的李希此时竟定定望了过来。
“祖母,你又何尝没有你的执着?王充释兵权的故事里,祖母还隐藏了许多未说不是?比如那时为何王充一听闻祖母相邀,便主动卸去一切防御觐见,又比如那时逼迫王充的为何是世族,而非祖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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