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合到底是个孩子，在母亲怀里哭了许久后打了几个哭嗝，然后就睡了。
红叶有些吃力的抱起他带进内殿休息，隔了一会儿她独自出来，阿赤那看着她如今憔悴的模样，心中滋味难明，片刻后问道：“你后悔吗？”
红叶垂下眼，疲惫的叹了一声，说道：“我没有可以后悔的。”
然后他们默契的避开了这个话题，红叶问道：“雅兰呢？她怎么样了？”
阿赤那道：“她病了，在云拂宫，云拂宫的人正在想办法给她医治。”阿赤那想了想又道：“不过她那种情况不像得病。”
红叶面色一变，问道：“这是何意？她是什么情况？”
阿赤那看着她道：“她具体如何染病我不知道，只知道那晚她救了你以后下半张脸老化，她一半脸还是少女，一半脸已经变成了老妇。”
红叶慢慢瞪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片刻后道：“什么原因……她不肯说是吗？”
阿赤那道：“嗯。”
红叶闭了闭眼，望向窗外，眼神含着无力的悲苦。
阿赤那印象里他应该是第一次看到红叶露出这种眼神，曾经红叶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想尽办法解决，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像一株枯木，怆然立于天地间。
阿赤那不再问红叶为什么，不再与她争执，他反而珍惜起现在，现在还能拥有她的片刻。
他走到红叶身边坐下，说道：“别想这些了，养好身子，也许以后还会有个孩子。”
红叶有些嘲弄的苦笑了一下，然后她的神色变为纯粹的痛苦，阿赤那不是故意要刺痛她，见状只得不再言语。
片刻后红叶低声道：“你还有别的事要忙吧，苏合睡醒后我派人把他送回去。”
阿赤那面上隐隐有些愤懑，只是他没有发作，坐了一会儿后站起身一言不发的离开。
苏合在红叶的床上睡了这段日子以来最好的一觉，他终于不再梦到阿娘带着妹妹离开自己，也不会半夜惊醒发现身边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明明很害怕却只敢在被窝里哭。
他中途迷迷糊糊的醒过一次，发现阿娘在自己身边，又安心的睡着了，直到傍晚才心满意足的醒来。
红叶确实一直在他身边，见他醒了，柔声笑道：“小猪睡醒啦？饿不饿呀？”
苏合其实有点饿了，不过他不想起床，不想离开这里，他挤进她怀里，摇头道：“不饿。”
红叶怀抱着他，轻拍他的背部。
苏合自然而然的和她说起这段日子经历过的事情，他说他有一点怕大哥，因为大哥比他大很多很多，比他高比他壮，而且不爱笑，苏合央求他带自己骑马打猎他也不同意。
二哥变得不一样了，以前他虽然也不爱说话，可是从来不拒绝自己靠近他，苏合感觉的出来，以前的二哥是喜欢他的，至少不排斥。
可是现在二哥总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自己，苏合怵这样的眼神，他感觉二哥在压抑着什么，他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本能的觉得危险。
总之，现在两个哥哥都不带他玩，他一个人好孤单。
他问红叶是不是他哪里不好才让哥哥们不和他一起。
红叶叹了一声，贴着他的发顶，轻声说：“不怪你，是阿娘对不住你。”
苏合想了想问道：“是因为二娘吗？二娘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所以二哥哥不喜欢我了。”
苏合说完就难过的闭上嘴，他又想起妹妹了。
红叶小声安慰道：“往日之事不可追，以后你替二娘照顾你二哥哥。”
苏合抽了抽鼻子，乖乖的点头答应。
他又说起一些高兴的事，他说父汗已经决定接一对姐弟进宫里，大娘那边养的孩子太多了，父汗打算让他和那对姐弟住一起，住在父汗身边，父汗照顾他们。
苏合很期待的和红叶说道：“娘，如果你病好了会把我们接过来吗？”
红叶环住他的手臂微微僵了一下，片刻后她轻声道：“嗯。”
苏合高兴起来，问她什么时候会好，红叶没有回答，只是喃喃念叨起那对姐弟的名字：“乌日娜……他们是桑琪叔叔的孩子？”
苏合用力的点点头，红叶道：“以后他们就是你的弟弟妹妹，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们。”
苏合点头道：“当然咯。”
吃过晚饭，苏合依依不舍的被送走了，这次他没哭没闹，努力的让自己懂事，只是不断地回头看红叶。
红叶目送他离开，直到送他的车队完全消失在宫门口才缓步走回园子，她径直去了雪岭的房间，将从阿赤那那里听到的事都告诉了雪岭，然后说道：“哥，你写封信问问她到底如何了吧，我写信问的话她肯定不会说的。”
雪岭听罢颔首道：“好，我请她说明前后因果，若真是得了怪病我也好为她寻访大夫。”
红叶颔首，两人又叙了些别的话，雪岭听到苏合要被阿赤那养在身边后道：“这样妥当吗？依我看留在他身边还不如送回你这里养。”
红叶这段日子心情苦闷，不如从前多思，闻言想了想后忽然意识到问题。
布格针对她和苏合一是为了避免她再影响阿赤那，二是不让苏合这样天生亲近中原的孩子有机会成为鲜卑可汗。
可现在苏合直接被养在阿赤那身边，不是离汗位更近？
虽然红叶不觉得布格敢在这时候对苏合再次动手，但是在她自己无力保护孩子的时候苏合总被人惦记她确实不放心。
并且，布格因此失去了一个女儿，已经与她，与苏合结下了仇怨，即便不考虑鲜卑和大周的关系，冲着私仇布格也不太可能会放过他们。
她想了想和雪岭道：“此事我再斟酌，你先休息，写完信后交给我。”
雪岭微微点头，红叶扶着他躺下，次日红叶又来照顾了他几次，下午雪岭写好信寄出去，隔了五日雅兰的回信才到。
她没有细说自己的病症，雪岭多问了几次，又说他已经知道她的病情雅兰才细说了自己的情况。
正如她告诉红叶的，她把自己的寿数借给红叶，她的病症无法医治，除非这件事终止。
雅兰虽已提前告诉雪岭此事不能让红叶知道，然而现在雪岭就住在枫露台，他们往来的信件没办法瞒过红叶。
不知为何，那晚的红叶雪岭记得特别清楚，其实她并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也没有很惊讶，似乎早知如此。
她把信放回原处，准备离开，雪岭叫住她，问她有什么打算。
红叶沉默了一会儿，展颜一笑，和他说雅兰是个好姑娘，还那么年轻，没有体验过许多事，不应背负别人的命。
雪岭知道她不会让雅兰就这样把命送给她，他只想知道红叶会怎么做。
当时他觉得红叶应该也在思考两全其美的办法，但后来回想起来红叶应该是在读完信的那一刻就决定好了。
次日雪岭去找她，红叶独坐廊下，眺望远处，不知在看什么。
雪岭行至她身前，红叶看了看他，微微一笑，轻声道：“哥，我常在想苏合以后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雪岭默然片刻，说道：“他像你多一些。”
红叶笑了笑，说道：“原本我觉得他会在我和阿赤那身边安安稳稳的长大，顺理成章的继承汗位，护佑这一方百姓的安宁，但现在……”
红叶叹了一声，说道：“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
雪岭道：“他能平安就好。”
红叶垂下眼敛去有些落寞的情绪，过了一会儿她道：“哥，你不能留在这里。”
雪岭惊讶道：“什么？”
红叶看向他，正色道：“我在这儿不会有危险，清河牙行已被查封，我会求阿赤那解封，你帮我安顿好剩下的人。”
雪岭道：“他会答应？”
红叶道：“留给苏合的话他应该不会反对。”
雪岭想想也是，可他心中莫名有些不安，于是问红叶道：“你想做什么？”
红叶摇头，说道：“我不想做什么，我只是希望苏合日后能有些依仗。”
雪岭仔细看她，红叶面上神色平和。
雪岭沉默片刻后颔首道：“好。”
红叶又道：“哥，你会帮我照顾苏合吗？”
雪岭心中不安的感觉更严重了，他道：“他还有你。”
红叶笑了笑道：“是啊，可我不能每时每刻都在他身边，也不能再教导他，哥，别人我都不放心。”
话已至此，雪岭不得不答应。
红叶道：“我已经派人去求阿赤那来见我一面，明天，我派人送你下山。”
雪岭心中不愿答应，可之前已经应了她许多事，此刻只能点头。
傍晚，阿赤那带着苏合一起过来，他面上虽很淡漠，心里却有那么一点开心。
苏合一见到红叶便飞奔至她身旁，缠着她说话，红叶蹲下身抱抱他，带着浅笑看向阿赤那。
阿赤那心中微动，神色不由自主放松下来，他抱苏合进殿，好像不愿他们多说话。
红叶扶着门框站起，跟着慢慢走进去。
殿中已有红叶备下的晚膳，阿赤那抱着苏合坐下，一眼看出这几样菜虽然清淡却是红叶亲自做的。
他心中隐约有些预感，饭桌上两人好似从前那般随意闲聊，一切都很自然，以致阿赤那有些恍惚，好像过不了多久他们又能好好的过日子了。
入夜后红叶把苏合哄睡，出来看见阿赤那斜靠在榻上正在等她。
红叶坐到他身边专注的看了他一会儿，他好像老了一点，皮相没什么变化，眉宇间多了些挥之不去的疲态，阿赤那打了个哈欠，轻声问：“看什么呢？”
红叶垂下眼摇摇头。
阿赤那盘腿坐起来，说道：“有什么事说吧。”
红叶顿了一会儿，轻声道：“我想求你两件事。”
“什么？”
红叶道：“我想把清河牙行给苏合，牙行里剩下的都是做生意的人，关押他们没有意义。”
若是红叶刚被软禁那阵阿赤那决计不会同意，可现在红叶小产，布格的事他又放过了，还让红叶担下此事，他心中有愧，于是没怎么犹豫就点头道：“也好，日后他长大了总有用钱的地方。”
阿赤那又道：“还有呢？”
红叶道：“我想……让我哥下山接手牙行。”
阿赤那顿时沉默，片刻后忽然一挥手将堆在榻边的书册都挥到地上，书册发出沉闷的声响，红叶回过头看里间，苏合翻了个身没被吵醒。
红叶将书一一捡起来放到桌上，平静的和阿赤那说道：“跟着我到鲜卑来的人只剩下我哥了，我不能不管他。”
阿赤那压低了声音，带着愠怒道：“让他回中原，这是我的底线。”
红叶道：“如果他不愿意，你可以答应我的请求吗？”
阿赤那道：“不能。”
红叶道：“这里埋葬了太多他在乎的人，他的将士，他的战友，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如果是你，你会轻易的离开吗？”
阿赤那一时无言。
红叶又道：“他拒绝了平武城新任守将的招揽，因为韶氏的事朝廷已经定了他的罪名，他现在回去，大周也没有他立足之地。”
红叶看向阿赤那的眼睛，说道：“他是苏合的舅舅，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亲人，我求你，让他替我照顾苏合。”
阿赤那看着红叶含着泪光的眼睛，心中来回翻滚着她为雪岭求情的这几句话，又想到了许多事，不由问道：“那么多年，你难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红叶打断他道，她羽睫轻颤，眼神多了几分哀戚，她缓了片刻，垂下眼道：“那么多年，我心里……只有过一个人。”
阿赤那神色忽然软下来，他重又靠在榻上，看着红叶微微侧过的脸庞，过了一会儿他道：“也罢，既然这样就让他留在王城。”
红叶没再说话，也没有看他，阿赤那和她僵持了一会儿，忍不住先开口道：“过来。”
红叶沉默的坐到榻上，阿赤那抱住她。
终于又抱住她了，他轻声道：“以后只做我的妻子好吗？”
红叶放松身体，依偎在他怀中，不知怎么流下两行泪，她微微笑了下，喃喃道：“好。”
之后一个多月阿赤那常带苏合来看她，每次来都会留宿，红叶果真没有再说其他事，性情似乎也比从前柔顺，就像过去的背叛和争执都没发生过。
她算着日子，枫叶又该红了。
阿赤那有意与她重修旧好的苗头一出现，鲜卑朝堂上就有人反对他这么做，阿赤那不在乎他们怎么说，他早已发现自己栽在红叶身上了，也早已认栽。
过了一阵其他人见阿赤那只是留宿枫露台，没有解禁的意思，也没有送苏合回去，劝谏的声音渐少，不过布格没有那么简单放过此事。
他失去了女儿，失去了阿赤那的信任，还失去了王宫内的兵权，和稽本就不得阿赤那喜爱，现在没了母亲更不可能继承汗位。
而红叶除了那个未出生的孩子似乎什么都没有损失，布格对阿赤那的处理没有表露过一点不满，但他心里早已恨透了红叶和她的孩子。
他年逾七十，膝下还有两个儿子，他虽知此刻蛰伏才是最好的选择，可他们的损失太大了，即便他想放过，他的儿子们也不愿意就这样放过红叶他们。
但在阿赤那明显对红叶心软的情况下动手不是太好的选择，布格只等一个能逼红叶犯错的机会。
过了约莫一个多月，中原传来一个消息，红叶的父亲在守城时战死。
布格迫不及待的将消息传进枫露台，红叶果然悲痛欲绝，恳求阿赤那让她回去祭拜。
阿赤那查出是谁告诉红叶这件事的，虽然没有追究，但也没有同意红叶回去，这个消息还没核实。
布格收买的枫露台眼线告诉他红叶打算偷偷下山，这很符合红叶的性情，布格等的就是这种机会，他要在红叶下山的途中截杀她。
他的儿子们谋划时虽也留了心眼，但毕竟如果红叶不出现他们也不会出手，红叶出现了他们动手也可以借调查的名头。
总之，没有风险。
行动当夜，果然有马车从枫露台上下来，布格的两个儿子颇为欣喜，然而马车上却有一个他们认识的人，正是布格收买的眼线。
她是曾经服侍过红叶的人，所以现在得红叶信任。
她告诉二人红叶下山的计划确实是假的，因为她已经察觉枫露台上有布格的眼线，所以她打算借此将眼线都引走，自己在枫露台内祭拜父亲。
二人得知后更为欣喜，王宫中私自祭拜是不允许的，他们立刻派人充作送礼的侍从上枫露台查看，果见红叶带着两个侍女在无人处摆弄火盆，只是不知她们怎么弄得，竟点燃了旁边的枯枝，正在想办法扑灭。
领他们来的侍女顿时着急了，说这时节容易起大火，说着便要找人来帮忙灭火，布格的人瞬时有了个主意，不如借此点燃枫露台，将她们都烧死在里面。
此事他们做不了主，一个回去请示，一个准备点火，很快去请示的那人回来了，布格的两个儿子都觉得这是极好的机会。
于是当阿赤那带着苏合来枫露台看红叶时，他们看到的是连片的大火。
火光灼灼，好似最浓艳茂盛的枫林。
苏合一看到大火就哭了，急着进去救阿娘，阿赤那也着急，命人看住苏合，自己带人冲进枫露台救人，枫露台内侍从侍女都少，现在都急急的往外跑，只有几个想着救火。
阿赤那令人将他们拦住，找水灭火，布格的人就在其中，领着他们的侍女一见到阿赤那便大喊是他们放的火，其他人纷纷附和。
阿赤那顿时大怒，但也顾不上审问，只叫两个亲卫看住他们。
今晚是他和红叶约定见面的日子，他急着将红叶救出来。
他跑到枫露台烧成一片的大殿，看到红叶端坐在大火中，红裙艳艳，烈焰为她的双颊染上绯红，她抱着琵琶，十指翩飞，弹着阿赤那不知道的曲子。
曲子由哀婉转为激扬，红叶望着远处的天际，神情轻松畅快。
很快她弹完了琵琶，伴着尾音长舒了一口气，吟道：“长风九万里，送我归故乡。”
说完她笑了下，垂头看见远处的阿赤那，她的眼睛亮亮的，眼神似遗憾似解脱，她什么也没说，勾出一个温柔的笑，随即站起身，抱着琵琶走进火海。
很快，她浓烈的红裙和炽烈的火焰融为一体。
阿赤那就这样看着她，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他忽然笑了一声，旋即落下泪来，这是多么符合她的结局，她从来没有变过，始终都是这样，什么柔情蜜意，全部都是假象。
他只觉胸口气血翻涌，猛地咳出一口血，然后双膝跪坐在地上，身边的人纷纷惊呼，想要搀扶。
阿赤那撑着灼热的地面，含泪痴痴的看着红叶离开的方向。
如果重来一次，如果回到初见那天，他不要动心，也不要红叶喜欢他。
你做你的公主，我做我的可汗，我们不要喜欢，不要在一起，不要爱。
………………
这一篇卡了挺久的，红叶的结局是我一开始就想好的，但是情节上还是想了很久才写出来，不能说很满意，只能说就这样吧
红叶篇终于要落幕啦，真没想到会写那么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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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陛下为何谋反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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