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衙署正堂灯火熄尽,唯有后堂书室仍亮着微黄灯火。
寒风扑窗,纸页轻动,一道淡淡的茶香还未散尽。
赵廷钧立于窗前,拇指轻轻摩挲着那张残旧图纸的右下角,那里盖着一枚几乎脱落的印章。印色晕开,朱砂染指,模糊不清。
“印章顺序错了,图纸上的小节却调得滴水不漏。”
陆栖奕坐在一旁,正斟着茶,闻言轻笑:“因为他们知道,大多数人只看章,不看图。”
赵廷钧没有追问为何。他了解陆栖奕。这人眼睛看得深,落子却慢,一旦开局,便不止一子。
他坐回案前,将图纸平铺在案卷之上,轻声道:“这案子若继续查下去,不会只停在西川。”
赵廷钧手指一顿,眼神冷下来:“若是查到兵部签印库图——”
他低声一句:“那位尚书,是二皇子舅父,也是北境贾至的亲妹夫。” 他抬眼望着陆栖奕,言辞虽轻,却句句带锋,“你不会不知。”
“我知。”
陆栖奕淡淡一笑:“若连这点气魄都没有,我当初便不该进御史台。”
赵廷钧默了默, “那个匠人的‘自缢’,也只是摆出来的引子。”
“你这是——”他忽而止住话头,半晌后才缓缓说出一句,“要帮秦家二郎?”
他目光不动,盯着陆栖奕的侧脸,语气少有地透出一丝探问。
陆栖奕摇头,眼中只余寒意:“我帮的是百姓。”
说罢,他不再言语,只将茶盏微微一推。
赵廷钧沉默良久,指节扣着图纸边沿,一字一句低声道:“昔年春闱前夜,你我共坐西苑读卷,至子时才别。一晃竟也这么多年。”
“我只劝一句,真相可掀,但刀口朝向哪里——要选得巧。”
陆栖奕未答,只慢慢端起面前的盏中冷茶,一饮而尽。清苦之味,从舌尖滑入喉底,微涩,带一点回甘。
……
西川府衙,后院长廊。
秦川负手立于长廊尽头,身着便甲,披风轻落。他看着廊外几枝枯枝,在夜风中缓缓摇晃。
脚步声响起,陆栖奕走近:“还未走?”
秦川闻声,微微侧首:“等你。”
他没看陆栖奕,只将目光从枯枝移到天边那一丝尚未褪尽的云光。
陆栖奕走到他身侧,并肩站定,低头理了理袖口,开口时语气也压低了些:“你早就查到了,为何一直没动?”
秦川:“不知谁来。”
风过廊下,两人袍角齐扬。
“兵部调的那批齿轮,用了三年。改图那人,去年调去关中,如今不知所踪。”他说这话时声音平静,不带讽刺,也无不甘。
陆栖奕点了点头,良久才道:“若非我来,你也会动。”
秦川只是应了声。
不快,不慢,不解释。他的沉默本身就构成答案。
长廊风静。
陆栖奕忽然问:“你大哥那年北调……”
秦川终于侧头看了他一眼,眉目沉静如山川:“你想知道,是谁不让你说话,还是谁不让他说话?”
陆栖奕微微偏过头,声音低淡:“当年我无能为力。”
那年春,有粮仓的下吏递了密信,说军粮出了问题。陈谷混入、水石掺杂,账目也不清,分量总是短缺。若继续发往西线,迟早出事。那时候陆栖奕刚升到六品,日常处理文案笔札,翻到这宗密报时就觉得不对,可手上没实证,顶多只能报请稽核,不足以立案。
而真正站出来上奏、附全卷证据的,是秦川的大哥。当时西川兵粮正交接,由秦家统筹,他是军中副使,上奏的那天,连夜补了全数文引和账页,写得一字不苟。三日后,秦澈被调往北境,说是镇边,却再无实兵在手。
没过多久,秦川也被调入京城,名义上是入步军司听调,实际上不过是被钉在京中的人质,是绑住秦家手脚的活棋。
他知道粮仓有人动了手脚,但每一笔线索都像是断在无形中。那时的他还以为,只要把东西一层层递上去,总有人会查下去,总会有人听,可是……
没有人听他说完。
再往后——便是云贵之战。
战报说敌人猝至,战线溃败,山路被围,断水断粮。西军折损殆尽,尸骨无归。只有秦川一人因突围活下来。陆栖奕记得,那个冬天他在御史台夜值,翻阅战后编档卷宗时,手是颤着的。
陆栖奕望着庭中那一点灯影:“你要的,是他们偿命。而我要的,是他们伏法。”
他说得极轻,声线无锋,但字字落地如石。
秦川没有回话,只是目光微动,像是笑了一下。
陆栖奕又道:“你若想借我手,斩的是贪、是罪——我应你。”
“可若你想借刀杀人,雪私仇、泄旧怨——”
他话未说完,却静默了,像是给自己定规,也给对方划界。
秦川闻言静了良久,片刻后才道:“你若真能斩到那一步——我自然什么都不必做。”
陆栖奕回头看他,淡声道:“我不惧权贵,不躲因果,也不带恩怨。”
两人再未言语,廊外铜铃微响,夜已深寒。
……
秦川这夜子时才归。
院中几盏灯已熄,唯独卧房里,还有一盏昏黄未灭。
屋内只余那盏小灯在案几旁投下一抹温光。榻前案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歪伏在书桌上,半边脸埋进臂弯里,呼吸平稳,竟已睡熟。
秦川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他缓缓脱下外袍,将衣摆上的寒气一并褪去。才脚步极轻地走到她身边,俯身,试图把她抱起时,她像是感觉到什么,眉心轻皱了一下。
“秦川?”她声音带着些鼻音。
“怎么还在这里?”他的声音温和。
“我担心你呀。”她嘟囔着,语气虽轻,却认认真真地加了一句,
“我想陪着你。”
乐之知道那些贪官的可恨,不仅仅是祸国殃民,还有几年前的那场战役,她不想秦川一个人面对这些。
秦川把乐之放到了床边,拖过靠枕让她依靠。
乐之关心道:“秦川,你现在有家人了,你不是一个人。”
他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声音带了笑意:“这么暖心。”
秦川安慰道:“我没事,不用担心,好好睡一觉。”
乐之此时倒清醒了, “秦川,你今天都没看到我有多厉害!”
他轻轻“嗯”了一声,却没回话,坐在她身边
“你都没有提前跟我沟通,那弩机他们修改过。如果我当场没办法证实怎么办。我又被人按着打怎么办?”
“你一定可以解决,我相信你。”
乐之顿了顿,小声补上一句:“我之前在威戎寨,差点……差点给人留下了把柄。” 她语气带了点沮丧,也有点不好意思。她虽然技术在行,但确实行事不周。
秦川忽然收了笑,语气一沉,似真似假地冷下脸,“看来鞭子还是要打在身上才长记性。”
乐之皱眉,瞪了他一眼:“对自己夫人好一点嘛。”
乐之道:“今天就算没有我,你也有很多后手吧。但是我的实证是最有力的。”
秦川道:“多谢夫人相助。”
乐之道:“那你要如何谢我?”
他没接话,只是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语气平静:“早些休息吧。”
乐之哼了一声,小声嘟囔着什么,没说清。
秦川看她那副不甘心的样子:“等这案子彻底结了,随你提。快睡吧。”
屋中渐静,只余灯影轻晃。
秦川一直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熟睡的乐之。他等到她的呼吸终于平稳,这才伸出手,动作极轻,指尖在空中悬了许久,才终于落下,带着一点颤意,蹭了蹭她的脸颊。
如此信他、护他、帮他。
秦川闭了闭眼睛,他没法像她那样纯粹,也没法坦荡回应她的好。他需默默远离,走得再远一些。若将来真有一天她厌了、怨了、远离他,不会因为他而沦陷在这场泥潭之中……
那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