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之静静立在堂角,衣袍下的手掌已经微微沁汗。
周敬如此胸有成竹,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弩机已被修过,与她先前在军中见到的问题弩机,已大不相同。周敬早有补救,补得甚至有几分高明。
她一时间不能断言,是否还能像之前那样迅速定位到破绽。
陆大人虽然对她多有照顾,但她明白,她若验错,他不会护她半句。
至于枢密院的赵廷钧——中立到令人琢磨不透,至今未置一言。也许是故意沉默,试探在场每个人的真底牌。
曹德海明褒暗贬,语气温吞,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的态度早就偏向军器监。若是今日她没测出来,他第一个会将她按上这“妄断军械”的罪名。
唯一或可仰仗的,便是那坐在侧席、始终不发一言的武承渊。
可是……她能信他吗?
在亲王寿宴,武家那几位对她投来的目光不慎友善,她并不知道秦川是否事先与武承渊商量过。
上一次堂审挨板子才不过几日,她可不想再挨一次了。她缓缓吸了一口气,眼帘低垂,指尖悄然扣紧袖中竹尺。
“越是此刻,越要稳住。” 她轻声给自己鼓励。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透过弩机那一块绞盘金属,望向正堂之上案后的男子。
陆栖奕已不言语,只缓缓抬起一指,指腹朝她微微一点。
……
堂角,乐之缓步上前,穿一身灰袍,袖口微敛。她低头行了一礼,未多言,便在所有人注视下,蹲下身来,掌指轻抚绞盘前段。
一息,两息,三息——她才淡淡开口:“绞盘发力偏涩,回弹慢半拍……”
说罢,她不紧不慢地从腰间解下一枚铜权摆球,系绳垂下,悬在弩弦正下方,微晃之间,一道短弧在空中描出轨迹。
紧接着,她抽出随身竹尺,从主轴至次齿一寸寸量过,口中不言,只低头在袖中取出小册,翻至一页,执笔描出弩齿轮廓、轮心角度与传力线条。
那年轻的工部匠人见状一愣,下意识凑了两步:“你这是……在算力臂传导比例?”
乐之没抬头,只淡淡应了声:“五转一弩机,若绞盘臂长不变,应每转一轮完成定值回拉。三转一则力臂短,转幅自减。”
“而眼前这架弩机,转幅恰为短两寸半。”
说着,她将测量值与工部钤图司公开规格一一比对,顺手推演了一条力矩推导线。
“这不是修错,而是本就造错了。”
她话音不高,却字字落地。
堂下传来几声低低的抽气声,连一向沉稳的李怀仁都不由侧目,手中不觉收紧了袖口。
堂左末席,武承渊微皱眉头,双手交握于膝,指节轻轻摩擦,目光如鹰,一瞬不离那弩机一寸一轮。
乐之站起身,指向那两枚齿盘,“这两轮齿件,角度、节距、咬合全偏,且偏得整齐划一。若只是临场维修,不可能连滚轴角度都一致偏置。”
“使用此类齿轮的弩机,拉弦虽快,但力未蓄足,箭程自然不足。此类构造可节省三成料,却大幅削减杀伤力。”
“真正新制的五转一齿轮,不会有这种对称轴错位的问题。”
年轻的那位工匠蹙眉:“你是说,这弩机……本来就是三转一?”
乐之点头:“若只是维修不当,不可能每轮结构都统一偏短;若是装配错位,也不会连滚轴角度都一致偏置。”
她站起身,语气清淡,却透着笃定。
“这不是局部误差,是建造问题。”
堂内陡然一静。
而这时,一声讥笑缓缓响起。
“黄口小儿,也敢在妄言?”
说话的是曹德海,声音不高,却不容忽视。
赵廷钧目光微动,轻轻前倾了半寸,目光落在乐之身上,声线温润:“你是从哪一环推出来的?”
乐之抬头,向堂上微作一揖:“从力臂偏移、从弹弦回幅、从张弓耗时,再到齿牙节律、滚轴断面、引槽蓄力角度……数项并证,缺一不可。”
“每一项偏差可解释为偶然,但当所有偏差都指向一个方向——就不是偶然了。”
她说完,顿了顿,看着那两名技匠一眼:“你们若有疑,可与我共同验算。”
她话音落下,堂中一静。
站在一旁的工部匠人正欲开口,却被曹德海拦了下来。
他缓缓起身道:“御史大人,技师所言,诚然有理——但此事牵连广泛,是否应缓一缓追责之意?”
他转向堂下诸人,道:“此等军械非都中亲铸,图纸虽由工部定本,但传至西川再三复刻。运输崎岖,翻山越岭,一些力轴松动、齿轮偏位……或许并非设计之误。”
“堂上虽有疑点,但若仓促定性,岂非冤错良匠、搅乱边备?”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巧,不但未直接否定乐之的推断,反而将焦点转向了“运输维护”与“地方工匠”,巧妙地模糊了图纸责任。
堂下一名记事吏低声对旁人道:“照此说法……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有几位文吏面面相觑,低声私语。甚至有人偏头向赵廷钧看去,似在等他开口。
赵廷钧却神色如常,未发一言。
乐之站在一侧,神情微凝。她的视线不自觉扫向堂角,那名正在执笔记实的小吏,正默默将“图纸误差”几字划去,改为“运输损耗”。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心口划过。她心里清楚,她不是官员,没有品阶名录。她说得再有理,也不过是一句旁词。她忽然觉得手脚有点冷。她深吸一口气,死死盯住那张笔录,却只能咬着牙站在原地,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就在此时——
“我这里,也有东西能作证。”
一道清朗的男声自堂门而来,穿透层层肃静。
众人循声望去,秦川逆光而入,玄甲未卸,步履从容,每一步都像是将千钧之压扛在肩头而不动声色。
他走至堂前,拱手,神色如常,却一句话便稳稳落下:“不负陆大人所托。”
他微微侧身,亲兵随之抬上木匣,落于堂案之上,发出一声沉响。
“这是军器监近三年图纸入库档案,包含边疆军械调拨原件与复件,另附废模退存记录。”跟在秦川身后的安信平稳的说道。
“其中多数图纸,标示五转一,但实物对应却为三转一。批号与编号之间,存在多处交错、误签与修改痕迹。”
曹德海也在此时缓缓开口,声音低缓却带着压阵意味:“军械之责不止于造,更涉及运输、维修、战损换配,诸多环节。”
他顿了顿,似在替所有人说一句公道话:“不能一言蔽全案。”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堂中几位文吏也微微颔首,显然开始犹豫。
就在此时,秦川侧身一抬手。
“人证,也有。”
一名老工匠,面色苍白,一身布袍早已洗得发白。
那是当初最早参与边军弩机设计的人之一,后被军器监以“身体羸弱”为由调出,几乎消失在公开记录中。
老工匠扑通跪下,叩头道:“下官原任监中技师,曾署名参与第二代边弩绘制。但自从图纸改为‘轻型化’,我等被迫退位,让一批新派匠人接手。”
他颤声道:“图纸确曾改过。我见过初稿——那是按正制五转一配比,但后来的定稿,字迹笔锋截然不同,签名虽是我名字,却不是我写的。”
他说完这句话后,原本跪伏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我本不想管,”他低声道,“离了那官营,我在家里教几个徒弟画图混日子,也没人理我。我年纪大了,身子也不中用,原想着这辈子,就这么熬过去。”
他眼睛有些浑浊,却直直望向堂上。
“是听说边防有人因为弩机射程不够,折了命……那一夜,我睡不着。怎么都睡不着。” 他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发抖:“若是那图真是改过的,那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拿错图,却装作不知道。”
“我不站出来,心不安。”
堂中寂静。
站在角落的乐之,原本手指还轻搭在衣袖内侧,听到这里,却缓缓收了回来。她望着那位老技匠,一言未发,却眼神微动。
赵廷钧眼神微动,沉声道:“可有原稿为证?”
他抬手颤颤捧出一页纸卷:“小人自知此事难保,因此偷偷留下一页手绘草图与初版对照页。”
赵廷钧眉头紧蹙,低声道:“草稿为私藏,不合规制。但其真实性,另当验证。”
他展开图纸,略一比对,神色终于变得凝重“印章顺序错位,签名层次不合……此非简单书写误差。
乐之在堂角望向秦川的方向,那人依旧站着,负手而立,影子落得极长。
堂上所有人都坐着,曹德海半倚椅背,赵廷钧案前翻卷,李怀仁神情肃然……他们位高权重,占据着席位的主场。可乐之却觉得,真正主宰这个堂局的,是静静站着的秦川。他未多言语、可从他走进堂中起,整座厅堂的重心就仿佛偏向了他那一侧。
威戎寨那日她冲动行事改了这弩机,定是秦川背后替她善后,他料到了军器监的举动。他像已经看穿了这一局中所有人的退与进、攻与守。
眼前的秦川,像是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另一个他。
直到听到陆大人的声音,她才转回视线。
“图纸所绘非实物,签章名不副实。五转一成三转一。若边军因射程不足,则伤亡者众。”
他语气平缓,却字字如锤,一句重过一句。
“这不是改图,是谋命。”
这四个字一出,堂中死寂。
赵廷钧眉头深锁,未言一语。曹德海一动未动,袖中指节微紧,青筋浮起。而周敬,面色苍白,仿佛连最后那点从容也被抽空,只能低头无语。
陆栖奕却不看他们。
他只是站定,视线冷冷扫过堂上各人,一人一眼,目光如钩,不容闪躲。
“我御史台今日立案——彻查军器监近三年图纸流转,凡涉铸模绘图、编号对调、审核盖章、入库验收之人——”
“无论正副监使,无论内吏外官,不问品级,不问资历。”
“涉事者一律收押,移送刑案司听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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