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末,汴京州桥夜市。
天色将暮,市面早早亮了灯,一盏接一盏的琉璃灯串在檐下、挑在桥上,倒映在河面上,水光被映得通红发亮。
乐之没戴帷帽,只戴了个狐狸面具,半遮着脸,走在灯影里轻飘飘地开口,压低了声音:“秦小将军,你确定今夜巡吏不查?”
秦川抱臂倚着墙角的阴影,语气懒散,像是等久了:“怕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他肩头还沾着些演武场的尘灰,显然也是一路溜出来的。
乐之走近两步,将一个面具塞到他怀里。
是只白兔,耳朵竖得笔直。
秦川低头看了一眼,眉心一动:“为何我是兔,你是狐狸?”
她背过身,心里悄悄地想,笨蛋。
因为狐狸想抓住的,就是这只兔子呀。
人群拥挤,桥面有些滑,乐之险些绊住,刚低呼一声,就被扣住了手腕。
“跟着我。”秦川低声说。
他们顺着灯市往前走,铜壶滚着热酒,糯米香从包子摊里散出来,孩子在人堆里穿梭,手里拎着新捏的糖人。
“能吹出糖人的,小娘子白送!”摊主高声吆喝。
乐之停下脚步,她卷起袖口,拿出一锭银子。
“老伯,我想自己画一个。”
摊主一看,乐得直搓手,赶忙把糖锅位置都让出来,“随你画,随你画。”
乐之学着摊主的样子拿起小勺,认真地在桌上勾勒一匹马,线条歪歪斜斜,四蹄大张,像是刚冲出围栏的马驹,张牙舞爪地往前扑腾,尾巴还不安分地甩成一团。
她用糖铲小心翼翼地将那只“马”铲起,递到秦川面前。
秦川低头接过,还未来得及出声,就听见轻快的笑声。
“小娘子白送。”乐之轻快道。
秦川抬眸时,乐之已收敛了笑容,仰着头,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地念得分外认真。
“祝我们秦小将军有了这匹快马之后,每一仗都旗开得胜。”
“一张弓,一壶酒,一骑快马万里尘。”
秦川忽然怔住了。
那一瞬间,夜市的热闹和周边的人群都仿佛停驻了。
他望向少女,那面具遮去了容颜,却遮不住眸中流光,潋滟如春水初融,清澈流淌。遮不住唇边浅笑的酒窝,灿烂如海棠初绽,艳色无声,却开在了心间。
他们的最后一站,便是街市东边的金明阁。
这座钟楼是汴京最高处,内部设有精巧的齿轮机关,每月十五会奏乐报时,吸引游人登楼观景。而这对面的酒楼设有室外舞台,丝竹响起时便有女伎起舞,所以这金明阁便成了最佳的观赏地点。
乐之自然不是为赏那舞娘而来,她此行所图,唯有那藏于楼腹之中的“水运浑象”。
入夜后,登楼者渐多,他们随着人群进去,倒也无甚异常。趁着看舞人群聚集在南面观台,两人转入西翼,悄无声息地溜入供工匠检修所用的暗道。
乐之蹲在天衡轮旁,小心地拨开遮挡的铜板。
“原来真是从汴河引水……你看,水流冲着这只水轮转,带动主轴。这就是天衡轮。” 她语速很快,像是怕自己漏了哪一处细节。
“转速靠这根摆杆——擒纵器。” 她抬手指了指,“控制节奏的,像钟表里的心跳。”
“那边挂的铁块是配重,坠铁,一旦失衡,齿轮就会乱跑。”
她说着说着,眼神越发明亮,连语调都带了点雀跃:“这些设计我只在图纸上见过,没想到真的能亲眼看到!”
乐之此时已摘下面具,她笑着回头看秦川,眉眼弯弯。
秦川假装认真地附和着,眼神却一寸不偏地落在她眉眼间。
这检修通道逼仄昏暗,却仿佛隔出了一方静地。
外头的丝竹歌舞声被尽数挡在墙外,四周只剩铜轴缓缓转动的轻响,还有某种悄无声息流转的情绪。
“秦川,我觉得……这地板,好像有些不对劲。”乐之忽然低声道。
话音未落,只听“吱嘎”一声刺响,从擒纵器那边传来。
“这……这坠铁,好像出了问题。”乐之声音一顿,话尾微颤。
几乎是下一瞬,脚下猛地一震,断裂的坠铁斜向砸穿地板。
秦川眼神一紧,反手扣住她的手腕。
“走!”
他几步拉着她往通道回撤,脚步利落不乱。
乐之感觉心怦怦跳,既然知晓今日节日庆典人群拥挤,工匠不会不提前检修。坠铁断落,却无预警,所以是被人做了手脚?
他们,是误闯进了什么局?
乐之此时心慌意乱,她只得跟着秦川快步而行。忽然猝不及防撞上他后背——秦川骤然停住了。
他偏头凝神,有脚步声顺楼梯而上,夹杂着铠甲碰撞的金属响动。
是禁军?
乐之还未开口,秦川已迅速扫了四周,下一刻将她推入一处狭窄的隔间。那地窄小低矮,只容一人蜷身。
“我去引开他们,你趁着没人,混在人群里出去。”
说罢便要走,乐之还紧紧牵着秦川的手。
秦川语速很快,语气却沉稳:“有血腥味,这事不简单。”
“你若被发现,以闺阁之身卷入此事,名声不要了吗。”
“按我说的做。” 不容置疑的决绝。
话落,一把甩开她的手,身影转瞬掠入黑暗。
那场钟楼事故之后,风波不小。
刑部侍郎之子身中两剑,虽未致命,却一度引发朝中震动。更麻烦的是,刺客未曾擒获,钟楼顶层的机关却确确实实遭到破坏。禁军循迹调查,当日顶层之人无一幸免,尽数带走问审,秦川也在其列。所幸事发仓促,未造成更大后果。但是秦川在步军司当值,擅离职守,当众杖责三十。
秦川那日是被安信扶着回到了府里。
踏进内院,刚看到秦夫人,便一下子瘫倒,顺势扑进秦夫人怀里。
秦夫人本是一脸严肃,这一扑倒是心软了:“都多大的人了,还这般没个正形。”
“你可知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娘,我疼得走不动路了。” 秦川委屈地跟娘亲诉苦。
秦夫人一时无语,只能叹息。她这两个儿子,个个出类拔萃,大儿子稳重持礼,却迟迟不愿娶亲,小儿子倒是有了心上人,可那姑娘分明不是个安分性子。
她沉吟半晌,道:“娘不是要约束你,只是你可知,那林家在朝中牵连极广,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若只是图个年少情意,到时受伤的未必只是你自己。”
她顿了顿,语气微缓,却更凝重:“小儿女的情愫,是一时兴起,还是……”
话未说完,便被秦川打断。
他抬起头,眼神难得地清亮坚定,一字一句道:
“我愿护她,一世周全。”
……
秦川独自一人坐在祠堂的角落里。
一处靠墙的阴影,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像是不愿让灵位前的亡者看清他的模样。供桌上的油灯烧得极静,火苗不高。正中三座灵位依次排开,分别刻着秦川父母与长兄的名讳。
他曾亲口对父母说过,会护她一世周全。那时他说得笃定,说得心甘情愿。
他抬起手,慢慢按住额角。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由远而近,打破了这死水般的寂静。
秦川忽而觉得自己的头更痛了,甚至开始埋怨起安信,怎就这般不会办事,为何要带她来?
乐之跑得急促,可在踏入祠堂前那一刻,还是停了下来,低头整了整衣襟,掸了掸袖角,才轻手轻脚地迈了进来。
一进门,她便看见秦川站在偏侧的梁柱旁,神色沉沉,似乎藏着一丝疲惫和哀伤。
她心头一涩,几步冲上前,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他。
“秦川,我差一点又被你骗过去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明显的颤意。
“你是不是……又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不想让我知道,不想牵连我?”
秦川微微一震,低低地叹了口气。
“你为何就这般不听话……”
他的声音沙哑,几不可闻。
“现在最危险的事情,是你啊。”
“唔?”
乐之在祠堂门口,犹豫着是否应该上前磕头上香,也不知秦川是否愿意她踏进这地方。
她尚未开口,忽地打了个喷嚏。来得匆忙,连披风都未披,夜风习习,钻进衣领里发冷。她下意识地又靠近了秦川几分,整个人紧紧贴着他。因靠得太近,只能侧仰着头看他,鼻尖和脸颊早已被寒意染得通红,她自己却毫无察觉。
秦川看了她一眼,眉心深蹙,终是叹了口气。
他俯身一捞,将她的腿弯稳稳托起,单手将人抱了起来,另一只手紧紧裹着乐之。
乐之顺势整个人都趴在秦川怀里,额头抵着他的肩窝,声音软软地在他颈侧碎碎念着:
“秦川,我已经成长了。你不要什么都瞒着我,好不好。”
“爹娘瞒着我,黄钿他们瞒着我,连你也要瞒着我吗?”
她语气委屈,却不是埋怨,而是那种困在围城中太久后的低声挣扎。
“你们个个都自诩想保护我,可是这种活在牢笼里的滋味,并不好受。”
秦川脚步未停,低声回应:“我知道你心里想去军器监,想建最坚固的军寨,做最锋利的兵器,保家卫国。少年热血从未凉。”
“开春后,威戎寨要修整防线。山前沟渠处有一道机关水锁,前朝便留下来的。那一年,它挡住了西戎铁骑,救了三营兵马。但后来塌方,机关断损。这次朝廷会派人前来监工。”
他顿了顿,嗓音低了一分:“可你可知……历来负责那机关的工匠,没有一个活着离开。”
乐之一怔,抬头:“为何?他们为国出力,难道……”
随即也明白过来。是怕泄密。怕人心难测,所以宁可不留活口。真相这般残忍的在她面前揭开,她心口微闷,一时说不出话来。
秦川抱着她,一路回了内室,将人放在榻上。刚要起身,衣角却被拽住,乐之粘着秦川怎么都不放手,嚷着自己太冷了。秦川无奈,只得在她身侧坐下,转身去拽毯角。谁知毯子刚拉起半张,身侧的少女便悄悄靠了过来。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将脸慢慢埋进他怀里,动作有些迟疑,却带着一种认真而执拗的倔强。
乐之觉得这手臂紧实又温暖,环抱着让人很安心,不管秦川如何拒绝都绝不放手。
秦川声音很轻,甚至好似带了些埋怨:“最近军中事务繁多,很是疲惫,今日更是被你折腾得头痛。” 他话未说完,还故意装出一副不胜其扰的模样。
乐之抬眸看他,神情满是心疼,伸手替他揉了揉眉心,小声嘟囔:“我也不是故意的……”
“我也想好好歇息。乖一点,好吗?”
那语气轻得几不可闻,却像是从心底泄出的一句疲惫的软语,几乎像是求她。她从未见过秦川这般说话,也从未听过他用这种语气。乐之突然心疼得不行,觉得确实是自己太过胡闹,随即便乖乖躺好。
一整夜折腾下来,早已困倦,此刻萦绕着熟悉的气息,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直到她的呼吸彻底平稳下来,秦川才悄悄偏过身,看着她安静的睡颜。他终于轻轻松了口气,软硬兼施,还得讲求策略,总算骗着这小祖宗睡下了。
秦川看着乐之,伸手轻柔地蹭蹭了她的脸颊,软软糯糯,似乎还没有他的巴掌大,可是怎就这般磨人。
此时天已微亮,一夜未眠,今日还要处理棘手的事务。
秦川突然觉得——还是打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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