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乐之去衙署告了长假,竟意外发现王匠暂时兼任主事一职。
营缮司前主事在牢里蹲着,还是乐之亲手送进去。王匠虽然说不上有多大义,但是对她也还算有过几次提点。乐之平时没少给他跑腿,倒是讲点意气,允了她的假。她心知事未至尽头,留一线余地,总归不坏。
这些时日当值,步履未停,如今难得清闲。清黛早起去了铺子,红绡替她备了一桌丰盛早饭,热汤暖菜香气腾腾,窗外寒风凛冽,白霜漫过窗棂,屋中却是温意融融。
她一边慢吞吞地吃着,一边望着窗外白光映照的树影,忽然生出一种久违的闲适感。饭后,她在小院懒懒地窝了一个上午,日头将将爬上屋檐,便唤上黄钿,换了身便装,直往秦川的庄子而去。
那庄子在西川城外偏北,庄中铁砧声声,烟火腾腾,像是整座山都在苏醒。新砌的屋舍,地里农人开犁,屋前妇人洒地,孩童奔跑,铁匠铺边几人围着火口打铁。
她静静看着。
这一方天地,与城中的腥风血雨截然不同。
这里有秩序,有生机,有人间烟火。
秦川虽然恶劣,但是他镇得住场,扛得起责任,值得大家的爱戴。
虽说这些年西川局势尚算平稳,可乐之心里明白,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未曾止息。西境的西戎和羌无两国,皆是地势高寒、物产匮乏之地。自古以来便战事频仍,边关烽火,年年不绝。
而北境辽军骁勇善战,大昭前些年接连丢失城池,兵败如山倒,直到朝廷不得不割地赔款、联姻嫁女,方才换来短暂喘息。可这份脆弱的平和,不过是薄冰覆水,随时可能破裂。
父亲自执掌户部以来,国库有所宽裕,边防军粮器械也比往昔充足许多,可还是有这般贪墨之事。她知晓,一旦财政再有动荡,或是外敌有变,眼前这片热闹安稳的田地与炉火,便可能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她的指尖微微收紧,眼底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沉色。
她当差这些时日,也看到了很多以前未曾想象的风雨。她以为靠技术可以做出一番成绩,揭示了案子的真相便可以拨云见日。可如今案子还在审理,似乎有按下风头之势。
她忽而怀疑自己的坚持。乐之脑海中不自觉想到了烟花厂的图纸。
秦川真的做错了吗?
孰是孰非?
孰正孰邪?
溪水潺潺,村头老槐下,几只归鸟穿林而过。
黄钿正往回走,便看到乐之坐在木桩上锤着头。她加快了步伐,待走近时,声音也放轻了几分:“我看好多人都排着队买这家肉饼,这一炉最好吃的。”
乐之真诚道:“黄钿,虽然不知舅舅到底在做些什么,但我猜……你应当也是很厉害的人。你天天跟着我,是否太屈才了?”
她顿了顿,垂眸自嘲地一笑:“我也没做出什么名堂,反而到处闯祸。”
黄钿眼中划过一丝心疼,“怎么会。姑娘你每日都在做有意义的事,哪怕每天都要挨姐姐骂才肯起身。”
她语气温软:“你如今已能自护不说,案子也总算有了眉目,咱们的铺子也一日比一日红火。思雅那边的小院也越发热闹。”
“那天我去教六子,进步很快,是个练武的苗子,别看嘴上硬气,心里很是惦记你。”
乐之闻言一怔,眼中那层雾气倏然氤氲,她抿唇,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把抱住了黄钿。
黄钿伸手环住她,轻轻拍了拍背,像是在哄孩子:“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嗯。”
……
午后日头温柔,天边的云卷着微光。
乐之带着黄钿,一路往思雅的小院去。这段时日一直忙于案牍,她们自己的小生意倒反而顾不上,今日总算能抽出空来看看。
思雅的小院地段虽略偏,却胜在地方宽敞,文老爷也是很疼爱小女儿的。乐之进门的时候便见几名工匠在院中忙碌。屋里的架子上整齐的摆着各类小玩意,错落有致,井然有序。
看着曾经只在纸上游走的图纸,如今在匠人的手中化为实物,终究还是别有一番滋味。她眼角眉梢都带着浅浅的笑意。这些匠人都是木林找的,能得到张木头的认可,木工自然不会差。
黄钿平日里时常来院中走动,帮着张罗采买之事,与众匠人也颇为相熟,而乐之今日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些匠人。
一名身量瘦高、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从角落快步走来,手里还捧着一个小巧的木制模型,神色间透着些许羞涩与局促。
他走到乐之面前,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却仍努力稳住气息:“小的叫阿漆,平日跟着师父做些打磨的活。这几日琢磨着,觉得那飞钩收束时有点卡绊,便斗胆改了改……私下打磨了个小模型,还请东家过目。”
他说完,双手捧着那木器递过来,耳尖却已悄悄红了。
乐之接过模型,指尖触到那光滑细腻的榫卯处,微微一顿。
她低头细看,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这飞钩机关的折叠锁扣做了巧妙的调整,比她原先设想中顺畅许多,且便于量产与维修。
乐之眼中一亮,抬眸笑道:“好极了!这个改法,比我当初设计的还要灵巧些。”
她心里一阵欣慰,目光落在少年的手艺上,越看越觉欢喜。好苗子啊,若能细细雕琢,日后才能便不会局限于眼前这几件小巧玩意。
念及此处,乐之心头忽然一动,竟不由自主想起了秦川的烟花作坊。只是念头一闪,她便赶紧在心里摇了摇头,像是要将那片阴影一并拂散。
一名年长些的匠人笑着打趣:“阿漆平日不声不响的,没想到还藏了这一手!”
另一人也接道:“在这做活计,我看啊比在衙门里强多了,不但不挨骂,工钱也不差,忙完还能自己琢磨两手活。”
旁边有人咧着嘴笑道:“可不是,上回红绡姑娘带了个小伙子来,给咱们做了一大桌子的吃食,老杨头吃得直咂舌哈哈哈。”
乐之心中一暖,她都不知晓她的小姐妹在她背后给了多少支持。
天色将暮时,院门吱呀一响,青黛和红绡拎着大大小小的食盒笑着走了进来,一路寒风中带着饭菜的香气,直扑到乐之鼻尖。
乐之收起手边的木样,欢快地迎了上前。
红绡张罗着吃食,青黛则递过一个账本:“姑娘,给你捎个好消息。”
乐之接过来,随手翻开一看,霎时怔住,眉眼间满是不可置信。
“这、这销量……怎么这般好?”她惊讶得连话都结巴了。
她不过画了几张图纸,叮嘱了些工艺细节,剩下便是思雅和青黛她们操持,哪曾想,竟能卖得如此火热。这银子来的简直像是捡的,她一时都有些恍惚。
她也要变身那小话本里的主角啦?
青黛见她呆愣的小模样,唇角弯弯,轻轻笑道:“姑娘,要好好感谢卢小少爷呢。”
“前些时日,他们家酒楼设宴,用咱们的物件做彩头,还编了几个故事。” 青黛说着,笑意更浓,“妆匣那头也火了,城里好多小姐抢着来定,工匠们日日赶工,六子也帮了不少忙。小孩子的玩意儿便宜,寻常人家也能买得起,销得极快。”
一旁的红绡也凑过来,眉眼弯弯地插话道:“思雅还接了定制呢,说是有位公子要给他姐姐订礼,才提了口头,便先付了大笔定金!”
她边说边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含糊着又压低了声音,小声嘀咕:“不过我瞧着那位公子不一般,模样生得极俊。思雅提起他的时候,连耳尖都红了呢~”
乐之听得一愣一愣的,连忙翻了几页账本确认,眼底却慢慢涌出一层柔软的暖意。
后来,思雅带着六子和七月也赶来相聚,屋内饭菜飘香,笑声盈盈绵绵。
而屋顶上,却静坐着两个人,身影隐在夜色中。
“就快离开了,不打个招呼?”
“你们把她照顾得很好,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萧逸手里拎着酒壶,仰头灌了一口。
朱璎正半倚着靠在屋顶,仰头看着月色。
萧逸侧身望着朱璎,目光落在她脸侧。那里,有一道细细的浅痕,沿着下颌线,平日不细看几乎觉察不到,可若是再低一寸,性命休矣。
那是为了救他留下的。
……
翌日,乐之白日里来小院跟着匠人们一起精进工艺,琢磨新的样式。晚上简单吃了点心,就带着她那份银子,马不停蹄地赶去了清宣楼。
天色刚过申时,清宣楼外已是灯笼高挂,红纱灯幔在风中微微晃动,廊下传来丝竹声声。她没心思欣赏,快步穿过曲折回廊,直奔谢兆莲的雅间。
推门而入时,炉火正暖。谢兆莲倚在窗边,身上披着浅色狐裘,姿态慵懒,指间轻拈着一卷书,炉边斜落的火光映在他清俊的面容上,为那原本就温润如玉的眉眼添了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啪——”
一声清脆响动打破雅间的宁静,乐之径直将一叠银票拍在桌上,眉眼带着几分炫耀。
谢兆莲抬眸看她,嘴角噙着笑,显然被她的气势逗乐了:“这是……赚大钱了?”
乐之站在桌边,脸颊微红,踌躇片刻,终是低声开口:“小莲花……你现在这般名气,如果想要赎身,是不是……得花一大笔银子?”
她说着,视线落在桌上的银票,声音不由轻了几分。
谢兆莲微微一愣,没立刻说话。他怎会不知她现在的处境,赚这些银子有多难,却是做这些打算。他看着乐之此时双手在桌面上绞着自己的手指,一双原本白皙的手,此时因冬日风寒微微泛红,手背干裂。
他沉默起身,走到一旁取了瓶润肤膏,重新坐下,拉过乐之的手,仔细替她涂抹。
膏体温热,薄荷味中夹杂着杏仁的香气,温润的触感透过指腹,乐之想着一定要早日帮他脱困。
乐之低声道:“小莲花……你们这清宣楼的老板,好相处吗?”
“哎。”谢兆莲轻轻一叹,神情柔和中多了几分玩味,“我曾逃过一次,被打得差点断了腿。这楼主……心性阴沉,不好相与。”
“那我们赶紧凑齐银子!”
乐之攥紧拳头,眉眼认真得叫人心酸。
谢兆莲轻轻笑了笑,眼中却有一丝难辨的情绪,“真若能如此简单,我早走了。”
“啊?为什么……他……他不会对你……”
话说到一半,她顿了顿,迟疑地看着谢兆莲,话里藏着未尽之意。
“那我们就赚足够多的钱,把这酒楼买下来!”
她声音清脆,眼神澄澈,眼底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谢兆莲怔了片刻,随即浅浅低笑,他算是知道了,那些人为何如此爱护她,将润肤膏递到她掌中:“拿着,记得涂。”
炉火噼啪作响,屋外风声将窗棂拍得轻响,雅间内却暖意融融。
他与乐之又分享了一些秘史,乐之平日里就喜欢看话本,这第一手的逸闻趣事更是兴致高昂。最后还是小莲花抱怨不想再去那地牢了,乐之才一脸不舍地起身离去。
她前脚刚走,雅间另一道暗门便悄无声息地被推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