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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逃离(一)

养了差不多二十几天,刚刚能够自如地活动,卓玉便迫不及待地拾起了凿子和刻刀。她不闹着出去,只在房里悄悄地鼓捣,翠儿和卓夫人觉得不会惊动卓老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了。

卓珩每三四天帮她和老头传一次信。一开始是口信,后来老头可能怕卓珩转述不明白,便也偶尔写字条给她。卓玉不知老头还会写字,既奇又喜,虽不能每日得到师父的亲授,但依靠着信中的指点,加之更大量的练习,卓玉总还是在进步。

可惜好景不长,约莫三四个月后的一个清晨,卓玉起床不久,正在净面,房中呼啦啦地闯进好些丫鬟婆子,后头跟着阴云满面的卓老爷。自卓玉七岁上有了自己的卧房之后,卓老爷从未踏足过这里。她房里的小丫头,连同她自己,全部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口。

卓老爷径直走向卓玉,指着她气势汹汹道:“你这孽障!先是跳墙出去私自拜师学那劳什子石雕,现在竟然又指使你兄长替你传信往来,好生了得!”他说着,指挥婆子丫鬟们翻箱倒柜,凡是遇到和石头有关的东西,统统装进布袋子里收走。卓玉惊叫连连,拼命阻拦。奈何那些婆子平日里做惯了粗活,力气奇大,架住她不叫她动弹。眼见自己藏在首饰盒里的宝贝工具也要被抄检,卓玉发疯般又踢又咬,挣开钳制,扑到跟前,将装东西的小匣死死护在怀里,不让人碰。仆妇们不敢硬来,面面相觑,好不为难。

卓老爷见状,不顾女儿的躲藏和哀求,亲自上前掰开她的胳膊,用力抽出匣子,甩给一旁的婆子,吩咐道:“给我扔到粪桶里去!”

婆子领命,忙不迭地去了。卓老爷犹不解气,一脚蹬开颓丧在他脚边的卓玉,斥道:“我让你学石雕,你再学,学啊!”

卓玉先还没了魂似的瘫倒在地,听闻此言,奋力站起,眼中迸出不顾一切的灼灼光亮,大声道:“您凭什么不许我学?我学石雕,一没犯王法,二没悖伦常,这些日子连大门都没再出过,究竟犯了哪条忌讳?!您这样对我,到底是因为觉得女子不该学这个,还是因为我没听您的话,叫您觉得没了面子?”

卓父勃然大怒,一耳光甩在她脸上,连连道:“孽障,孽障!反了你了,我卓家怎么出了你这样的畜生!”

卓玉被扇得脸偏向一边,嘴里满是腥甜,却丝毫不肯示弱,她咽下那口带血的唾沫,道:“那就别让我姓卓了,我姓什么都无所谓。”

“你——”卓老爷气得手不停地抖,丫鬟婆子们连忙围上前来,有的给他递茶,有的给他顺气,还有的拉住卓玉,悄声劝她服软道歉。可一对父女固执得如出一辙,谁也不肯退让半步。卓玉甩开那几只要她服软的手,卓老爷则吩咐下人们把抄检来的东西有多远扔多远,并放言谁敢让卓玉再碰石雕,他就要谁的命。眼看战火又要重燃,卓夫人此时赶到,低声下气地请卓老爷回房休息,劝他莫要气坏身体。卓老爷愤然甩手,转身便走。卓夫人扭头看看卓玉,不住地摇头叹气,上前搀住卓老爷,一并离开了。

屋内其他丫鬟仆妇也纷纷退去,只余卓玉和她房里的一众人。丫头们一言不发,默然收拾着刚刚被翻检得乱七八糟的屋子。翠儿扶卓玉倚坐在床头,拿冷水浸了布巾给她敷脸。卓玉一动不动,任由她摆弄,只是坐在那里一味发呆。

这一坐就坐到了晚上。期间无人唤她去饭厅用餐。翠儿给她开小灶,她也不吃。至掌灯时分,一个脸生的小厮过来求见,说是卓珩派他来的。翠儿放他进屋,晃晃呆坐的卓玉,示意她有人来了,卓玉愣愣地看向他,那小厮对着她一揖,道:“少爷让我来和姑娘说,他不是故意害您被老爷发现的。”

看样子祸头出在卓珩那儿。卓玉眼珠动了动,总算有了丝生气儿,问:“到底怎么回事。”

小厮道:“今儿一早,少爷照常去饭厅给老爷背书,他那书童远生也照例捧着书匣在旁边候着。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手一滑,书匣掉到地上,东西散了一堆,您雕的那匹枣红马也在其中。老爷看见,很生气,怒斥少爷不思读书,玩物丧志,又看见散落的东西中有封书信,便拆开来看,您的事情,就......”

卓玉听罢,久久无言。事情也太不凑巧,自己就这么倒霉,万无一失的计划也能被这样发现。难道是老天也不肯让她继续学下去?不,不,管他什么天啊地的,凑巧罢了,她就是要学。

小厮觑着她的神色,又道:“少爷和远生都被打了板子,卧在床上动弹不得,这才让我来知会姑娘一声。”

难怪今早母亲赶来得那样晚,原是先去安抚挨打的哥哥了。卓玉长叹一口气。因为她这点事,又连累了旁人,实在不该。

她要翠儿找出上次挨打用过的伤药,连同珍藏的好笔好砚一并包起来,带去给卓珩和远生赔不是。卓珩处灯火通明,卓夫人正端着碗汤饭一勺一勺地喂给儿子吃,卓珩看样子也是伤在了背后,趴在床上,费力地扭着脖子去接母亲递过来的勺子。

看见卓玉来了,卓夫人只是叹气,不说话。卓玉觉得没脸,放下东西,略略和卓珩说了几句,便出了房门去探望远生。

远生和几个小厮合住在一间偏房内,屋子潦草简陋,翠儿不让她进,说她做主家姑娘的,不该踏足这里,让老爷知道了又要大动肝火。卓玉怕了别人因她受罚,乖乖驻足,让翠儿带东西进去。

不多会儿,翠儿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物什,仔细一看,居然是那匹惹了祸患的石雕小马。马腿还摔断了一条,不知远生是怎样在卓老爷眼皮底下把它给拾起来的。

卓玉接过来细看,这时,屋子的一扇小窗从里面被推开,远生艰难地探出一颗头来,对卓玉道:“多谢姑娘还惦记着小人,您放心,小的皮糙肉厚,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过两天就好了。”

明明是被她连累,却还要反过来安慰她,卓玉愧疚难当,却不知如何安慰,只点点头,“嗯”了一声。

远生又扬扬下巴,示意卓玉手中的小马,“嘿嘿”笑道:“姑娘手艺真好,雕得和真的一样。扔了怪可惜,我给捡回来了,现在物归原主——唔,就是少了条腿。”

卓玉攥紧手中的小马,眼眶微热。这匹马其实远不如他说的那般精美,技法拙稚,线条粗陋,但这是第一次,她从师父之外的人口中得到对她手艺的肯定,卓玉一时感怀万千,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远生不好意思地笑,道:“姑娘折煞小人了,这点事哪当得起您一句谢呢。”

卓玉摇摇头,还待要说些什么,翠儿对远生道:“行了,你刚受伤,快好生趴下歇着吧,别费劲扒着窗了。”

卓玉便也道:“嗯,你休息吧。”

远生答应着关上窗,翠儿拉着卓玉往卧房走去,走至后花园的一处草棚,阵阵臭气袭来,卓玉忽道:“粪桶是不是在这儿。”

翠儿随口答道:“是啊,要留着做花肥用。”话甫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对,警惕道:“姑娘该不是——”

卓玉挥手打断她,道:“你先回去。”

翠儿急了,“您是要掏粪桶?且不说这玩意多脏,老爷已经说了不许您再——”

卓玉再次截断她:“回去。你就当不知道这事。”言罢,头也不回地往草棚走去。

翠儿急得跺脚,在后面低声喊:“姑娘,姑娘!我看您真是疯了!”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卓玉挽着袖子,满身恶臭地回到房间,手里托着个淅淅沥沥往下淌黄水的小匣。翠儿强忍呕意,闪电般推开了房内所有门窗通风。屋内其他丫头跑的跑散的散,有的还干呕不止。

卓玉脱下外衫,裹住匣子放在桌上,带着点歉意说:“已经用水冲过了,但是冲不太干净。我怕在井边太久了被人发现,就想着回来再处理,确实是有点臭。”

翠儿捏着鼻子抱怨道:“岂止是有点臭啊!我真是服了您,怎么下得去手呢。”

卓玉视若珍宝地打开匣子,一一检视里面不同形状的刻刀小凿,道:“心一横,手一伸,忍忍也就过去了。”

翠儿无奈至极,“您说您捡回来干什么呢,老爷已经明令禁止,不让您再雕刻了。”

卓玉注视着手中的一把鹰嘴形刻刀,半晌,道:“就算是让我留个念想吧。”

翠儿长叹一口气,转身吩咐小丫头拎了桶水进来,道:“快好好洗洗。”

经过碱洗、晾晒、涂抹桂花油,一套工具总算祛除臭味,盛放在新匣子里,藏在了衣柜深处。三个月过去,卓玉没再使用过它们,只在夜里时不时拿出来翻看一番。

与师父的联系自然也断掉了。看着女儿整日失魂落魄的样子,卓夫人很是担心,几次三番提出让卓玉学点别的。至于学什么,自然还是那几样选择——琴、棋、书、画。

左右闲着无事,在卓夫人又一次和她商量这件事时,卓玉道:“那便学画罢。”

她的想法很简单:在这四样技艺中,只有画画与石雕有些联系。她听师父说过,有些复杂的雕刻在真正动手之前要先画出图样子。

教画的先生很快就请来了。是一位姓孙的老秀才的女儿,此女能写会画,在这一带颇负才名,素有“女秀才”之称。

这位女秀才约莫有十七八岁,高挑白净,一张鹅蛋脸上总是漾着浅浅的微笑,温温柔柔的样子。卓玉一见她便很喜欢,一口一个孙先生地叫着,学习起来也颇用心。

卓珩有时候也来凑热闹,扯着张鬼画符问东问西,孙先生从不敷衍,耐心指导他笔法与技巧,一段时间下来,卓珩的鸡爪子竟真能作出有模有样的画来了。

时间就这样平稳流逝,转眼又是隆冬。一日,卓玉画了张腊梅图,孙先生看过后十分满意,从袖袋里摸出枚鸡油石印章并一小盒朱砂印泥,仔仔细细地给画题跋钤印。

卓玉盯着那枚印章眼睛发直。孙先生瞧见,把印章递给她,笑吟吟道:“这是我的一枚闲章,自己刻的,你要感兴趣,我也教教你。”

卓玉接过石头翻来覆去地看,“先生还会篆刻?”

孙先生道:“嗯,字画篆刻本是一家,我都略懂些。”

这方印章是块长矩形的柱体。鸡油石,石如其名,颜色嫩黄,色泽莹润,触手温凉,恰似一块凝固的鸡油。卓玉用手不断摩挲,心痒难耐,左右看看,房里丫头都不在,忍不住道:“我给它雕个章钮吧。”

孙先生略略吃惊:“你还会这个?”

卓玉道:“唔,一点。”

孙先生笑道:“真想不到。行,那就留在这里,你雕吧。”

卓玉把印章攥进手心里,脸上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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