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罗玄无所顾忌,或也有机会反败为胜。他有几处经脉是逆行运转的。蓝衣女子死死的封制,于他则颇有漏洞空隙,他要挣脱周身穴道钳制,倒也非全无办法。但他运力不能过满,否则侵扰了局部逆行的经脉,轻则再度病发,重或当场暴毙。故他不敢使出全力,只暗中解了手腕的禁锢,伺机而动。
期间,两个女子挨近他身时,他也有机会反击。但受限于手腕活动的幅度和角度,唯一制服对方的手段,太过狠辣,一旦出手,对方非死即重伤。
他想起十几年前在檀香岛,有人提出当众搜他的身,以证他清白。他毫不犹豫拒绝。他的清白凭何须自证?他的尊严岂容冒犯!如今,两个女子戏侮,远较当年屈辱百倍,但他终隐忍了下去。少时师父说他眼里容不得沙子,告诫他“强刚易折”。经过这些年的搓磨,尤其是几年前,教聂小凤打残四肢、废去武功,血肉淋漓加柔情蜜意相待,他残喘苟活,人不人鬼不鬼,进退失据,辗转至今后,他的硬棱搓磨而尽。神医丹士终低下了头。他自己也不明白,如今的自己,算是磨去了火气,修身养性了,还是磨去了自尊,变得麻木而卑贱。
就在他心神交战间,蓝衣女子点了他的昏睡穴,中断了他的纠结。
罗玄听到鞭笞声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地牢。这地牢极小,小到仅有自己所处的一间牢房。隔着木栅栏,外间一览无余,最宽处约二丈来宽,唯一的出入口是对墙墙角的几级阶梯,从上方孔洞延伸至外。外间中央,跪着一个人,脸朝着墙角摆放的小几案。几案宽一尺长三尺,香烟袅袅,供奉有木质女性小雕像,雕像左手持一杆称,右手持兵刃,神色威严。
跪地者身后,一人正手持湿软藤鞭,“哧哧——”鞭打跪地者的背部。受刑之人穿着白色里衣,鞭子一抽,衣服就裂开一道口子,留下一道血痕。此时,她的背部密密麻麻都是道道血痕,里衣裂口纵横交错,几乎稀烂,整个后背都被血染红。跪着的人,自是极痛,全身汗湿,周身都在微微颤抖,但嘴里咬着一块布,闷声不哼。
“已经三十鞭了,可以了!”手持软鞭的青衣女子停下道,声音竟有些哽咽。
跪着的人松口,喘息了片刻,抬头侧望向身后,竟是掳掠罗玄的那个蓝衣女子。
蓝衣女子方道:“你开始的三鞭,不够用力,不能作数。所以,还差三鞭。”她语气平静,却异常坚定。
“哧——哧——哧——”三鞭重重挥下,青衣女子挥罢,似既气恼且伤心,便要将鞭子扯断。
蓝衣女子虚弱道:“不要弄坏它。若是钢鞭,我……可受不住……再来三十鞭。”她孱弱喘息中,还微有笑意。
青衣女子倏地松了手。
“真的要好了后,再来三十鞭吗?”青衣眼泪簌簌而下,她手捏鞭子,似乎想劝却无从说起,只得切切哑声道:“师姐,你为何就这般死心眼呢?”
良久,蓝衣女子跪着不动。
“你怎么样?”青衣女子关切询问。
蓝衣女子缓缓起身,却是痛极而力竭,起身一半复又栽倒。青衣女子想去扶。蓝衣女子却阻止道:“无妨。我可以。”她脸色煞白,额间都是汗,竭力直起身,缓缓走向刑架,拿起刑架上的蓝衣,披衣自台阶走了出去。
罗玄心中纳罕,望着蓝衣女子离去的背影,却见青衣女子的目光,透过木栅栏,狠狠瞪着自己,满脸恼恨之色。罗玄深感莫名其妙,只平静与之对视。
“看什么看?都怪你!”青衣女子怒目道。
掳掠自己到此,还倒打一耙?罗玄不与她口舌相争,一直待对方出去且脚步声渐远,才用手肘撑持着身子,缓缓坐起。
过了半个时辰,他彻底解禁了双腿,虽然双肩还有封制,手不能抬起,但终于可以走动了。罗玄一边伸展麻木的躯体,一边观察四周,分析自己的处境。
自己所处地牢,罗玄越看越觉得奇怪。什么牢房,只有一间?虽极简陋,却既无异味,也无蛇虫鼠蚁。
罗玄身处的牢房,长约一丈,宽不足一丈。正面靠墙是一张窄床,上置单薄被褥,下垫干草。侧墙一头放一张旧旧小木桌,桌上有一盏油灯,桌角稳固,桌面平整。仔细看,木桌上有新旧的墨痕,似乎不久前还有人倚桌挥毫。这是写供状留下的?牢房另一角挂块布帘,半遮半掩可见一只便桶,便桶清洗干净,毫无异味。
从蓝衣女子和阿盈的武功路数看,她们无疑是冥域中人。但此外,毫无头绪。
罗玄心中焦急。两年了,小凤破天荒来见自己,自己却被人掳走!小凤能看出,山上的罗玄是假的吗?应该看得出的。小凤如此聪明,如此熟悉自己,怎可能看不出?或许,小凤已经拆穿了那个叫“阿盈”的女子,正在审问对方自己的去向吧。
但是他罗玄,要巴巴地等着小凤来救吗?让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不堪,身着女子的粉色衣衫,还被易容了?
罗玄一想到这场面,只觉得热血上涌、羞惭至极,更加发狠冲穴道,力道一急,竟岔了气,喷出一口血,立时气血倒流,头昏脑胀,全身疼痛如针扎。
罗玄软倒稍歇,又想,或许那个阿盈不会被拆穿。阿盈只要装作倨傲冷漠的模样,让药童去打发小凤,激怒小凤。小凤只道,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拜访,却遭冷遇。她骄傲如斯,多是一气之下,就拂袖而去了。
罗玄也心存侥幸地想,或许还在僵持,或许小凤仍强忍着怒火,在门口等候。一想到,他们好不容易的见面,就这样被人作梗,罗玄只觉既悲且愤。
罗玄重新发力冲解穴道。
“教主,您这边请。”一个女声道。
罗玄脑袋轰隆一声,劲力一松,险些没再岔气,心中既喜且惊且怕,霎时五内俱焚。
做梦一般,小凤就翩然到了他眼前。
聂小凤一身鹅黄纱裙,衬得身姿越发窈窕,她的面容比之五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眉目更舒展,有春风洋溢的自如,淡笑中似喜怒莫测,更多了一层上位者的掌控与骄矜。
聂小凤熟视无睹地扫过罗玄。
聂小凤道:“想不到左护法府上还有这么一处地方,有趣。”
她是假装不认识自己吗?还是没有认出自己?罗玄心中想着。
牢房外间,蓝衣女子已换了一身暗红的宽松长衣,低垂了头,默然无语。
一个三十出头衣着华丽的紫衣女子道:“左护法可否说说,为何在府邸建私牢?我可记得,左护法你是最反对私刑的。上次马副堂主图个方便,没把人直接交给司刑院,而是想着自己先在家摸个底。你是怎么说的?”紫衣女子板着脸,庄重凛然道:“‘若许滥用私刑,教法便名存实亡,冥域衰亡速矣’这是你的原话。我记得,马副堂主可是受了整整三十鞭。鞭鞭见血,休养了整整两个月才好。左护法啊左护法,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想不到,你竟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真是让人好生失望啊。”紫衣女子摇头慨然。
聂小凤看着蓝衣女子,问道:“溪炅,这地牢是原先就有的,还是你来才建的?”紫衣女子闻得聂小凤此言,只叹不妙。紫衣女子正是与左护法并列的右护法齐墨。齐墨与计溪炅素来不和。她早知左护法府这处私牢,却一直耐心等着,直到私牢关了人,才立马请来教主当面揭发。
但教主却问,地牢是不是原先就有的,这岂非有心帮计溪炅脱罪?
冥域总坛回迁到冥域谷时,谷中还有零星保存的几处两百年前的建筑。传承下的旧建筑,作为居住用的,就只在聂小凤的栖凤宫、左护法府、右护法府三处。计溪炅若咬死说是之前就有的,借以脱罪,她或也无可奈何。
计溪炅道:“是我来才建的。”竟没有顺着聂小凤的话,就坡下驴。
齐墨大喜,道:“左护法果然敢做敢当。”她话头一转,又道:“这木栅栏,好粗壮的木料啊,不知用了多少棵树?我可没见过,左护法你‘劳命伤财’从谷外运过木材呀。”
“劳命伤财”这四个字,是计溪炅指摘聂小凤从谷外运木材时说的,故而,齐墨说到“劳命伤财”时,特意加重了语气。
齐墨道:“左护法,你可记得,你倡议的护树令?教主去年,想砍点树做几张床、几个桌椅板凳、砧板,你可都是咬死不松口的啊。”
教主当到这份上,当真憋屈。说起这个,聂小凤心中也是气不打一出来,不由沉下脸。
其实,冥域总坛两百年前迁离冥域谷,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当年随着人口剧增,冥域谷自然条件恶化,作为主食的长生果树越来越少。厚厚的肥沃黑壤不断流失,有些地方甚至土层流失殆尽,变成了一片光秃秃的石头荒漠。虽然经过两百年休养生息,冥域谷恢复了很多,但谷内外对当年危机都心有余悸,极怕历史重演。冥域谷为河流的上游,一旦受损,还会连累周边广阔区域。故而,计溪炅联合大长老会,极力主张最严厉的护树令。谷内新建筑、家具等,全采用竹子建制。
私自砍树是大罪。
一个清脆的声音急切插入:“这是后院倒塌的老屋梁柱做的,没有砍树。”
说话的是方才鞭打计溪炅的青衣女子。
聂小凤看向计溪炅。计溪炅点头确认:“确是老屋梁柱,不曾砍树。”
两百年前的树,跟近一两年砍的树,自然不一样。齐墨看着木质,也觉甚老,但心中亦暗下决心,稍迟必找人细细查验。
齐墨又弯身,手指往地上一摸,凑到聂小凤跟前:“教主您看,这么一大片,都是血。”她隔着木栅栏望着罗玄,道:“里面的人,受了何等折磨,现可禀明教主。教主替你做主。”
齐墨以为,外间的血是罗玄的,却见罗玄无动于衷。
聂小凤只觉此人有些怪异。她面容粗砺,算是不太好看的中年女子,却穿着少女式流苏细穗的粉色衣衫。若说她是那种老来爱俏好打扮的,但她盘膝而坐,偏又有一种无波无澜的沉静气度。最奇怪的是她的反应。聂小凤也解救过别人。这种被囚禁被折磨的苦主,按说遇人解救,往往会情绪激动。什么跪拜磕头,说着菩萨、女侠、仙女的感激之词,语无伦次,涕泗横流,是最常见的情状。当然,聂小凤也见过,那种经年累月饱受折磨而神智失常的,或傻笑,或沉默,或麻木空洞,甚至淌着口水鼻涕,但她显然不是。
她目光冷峻清澈,神智何止是清楚,简直像能洞穿人心。聂小凤只觉得,此人不动声色,冷眼旁观,分明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她就这般淡然看着,仿佛看一帮孩童无聊争闹,看一群俗客做戏喧嚣。她气定神闲间,竟像是超脱世外的高高在上,甚至乎,冷眼睥睨中还带一丝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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