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狄莉娜身上的禁令解除了，正式加入了这个隶属于我的仆役团体。我能看出伊洛德他们很高兴，因为他们终于参差恢复了像我这样身份的领主的仆役们该有的假期。
可我寝食难安。因为，当我真的能整天看到卡狄莉娜后，我发现，我确实讨厌她出现在我眼前，特别是吃饭的时候。每当我吃着东西，余光瞟见那个银发的身影……我就想到了……以前，和那个人一起吃饭……她在的时候，他总是也在……
那种他好像也在近旁的感觉让我心悸，胃也跟着和心一起难受，想吐。
我知道他没那么闲，不会整天跑来看我。可是理性不能免除感觉上的困扰。我真想恢复我的禁令——不要让我看到卡狄莉娜！
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让自己在达迦娜他们眼里显得缺乏决断，在卡狄莉娜眼里显得性情软弱。我忍耐着，希望时间能治愈我。时间没有治愈我。
那种不安和难受愈演愈烈。我开始感到自己看到了他。余光瞟见她，我感到余光里不只有她，还有他，他站在她近旁，银色的长发随意披散，猩红的眼睛像两点鲜血。虽然如果定睛看过去就会发现那是我的错觉，她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可是，这错觉就是顽固不去。
我开始想，是不是他派过来的这个精灵奸细给我下药了，或者施放了什么幻术，影响了我的思绪。就像当初他叫马尔维鲁斯影响了瓦尔德，让瓦尔德感觉我做了背叛他的事一样，他影响了我，让我感觉——他一直都在。在我的思绪里，一个由我的想象构建出来的他，虽然我很清楚不是真的，可是栩栩如生。他在我心里对我说话，在我的视野里提醒我他的存在，在我的噩梦里不停骚扰我。这样告诉我：别想着他会放过我。
最好的选择是什么？去向卢克西乌斯投诚，接受他的邀请？还是听信银发的精灵，相信她会帮我？还是去找罗莱莎莉亚求助，把什么都告诉她……不行。
这里没有人值得信任。
我强撑着。一直撑着。然后有一天，当卡狄莉娜凑近我，为我介绍他新做的菜品时，我听到了他的笑声——不是那存在于我的思绪里的我很清楚是虚假的笑声，是真实的笑声。
我一转头，看到他弯着腰，手臂撑在桌子上托着下巴，长发从肩头垂落，微笑的模样仿佛在问我：
喜欢我的礼物吗？
我手里的叉子一下子脱手，掉到地上，像那时被我掰下的门把手一样，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我觉得自己无法呼吸，心跳都要停止了。这是真的他。因为现在餐厅里除了我和卡狄莉娜没有别人。今天不是去找罗莱上课的日子，达迦娜休假，伊洛德和叶塔尔在休息室，帕德罗在大厅。很适合从窗户——
“瓦琳纳瑞亚大人？”
我回头，看见灰眼睛的精灵望着我，显出一点讶然，就像我和她一起吃过第一顿饭后，我对他们说我也来帮忙的时候，那种讶然……
我从她的表情意识到了什么。我再侧过头去看卢克西乌斯——果然什么都没有。
卡狄莉娜不理解为什么我手里的叉子突然掉了。
“没事……”我拿起一把新叉子，勉强笑笑，“你继续讲吧，卡狄莉娜。”
她没有继续讲。她匆匆去查看门是否关严，接着点亮了墙壁上的魔法阵。红色的花纹包围了我，让我心里一紧，情不自禁回想起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呼救，却看到满墙花纹的那一刻。
卡狄莉娜重新回到我近旁，严肃地问我：“您刚才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我攥紧了叉子。
“没有。”我说。
可是见证了我的异常似乎让精灵觉得，她可以放下她假装的恭敬，这么逼问我：
“您看到了什么？”
我顿时觉得非常生气。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不过就是一个和他一样的坏人，和他是一伙的——”
“我和他是利益一致，不代表我和您不能同仇敌忾。我没资格和他针锋相对，不代表我没有能力为您提供帮助。”她说，“我很熟悉您那样恍惚的表现，他就会这样恍惚；我也听说过人如何这样发疯，在白沙之林，被他折磨到发疯的人有很多。我的父亲就曾疯过。在被俘虏后，因为刑罚造就的痛苦，对自己的处境无能为力的失序感，还有他有意制造的各种磋磨，我的父亲渐渐开始出现幻觉。起初是听到声音，接着能看到幻象，最后发展到他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幻觉还是真实。如果不是我的母亲治愈了他心上的创痕，让他的灵魂重新回到现实，他到今天或许仍然是一个被关在密不透风的小屋子中锁在狭窄的牢笼里，用来配种的疯子。”
她弯着腰，灰色的眼睛认真地注视我。
“请您允许我帮您，像我的母亲曾帮助我的父亲那样帮助您——您现在面临的状况很危险。虽然您是高等魔族，但您也是脆弱的孩子——他就是因为隐瞒了自己的病症，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他才会病得越来越厉害，直到再也瞒不住，到了完全失能的地步——”
“够了！你只是想哄我信任你——花言巧语的精灵！你总能说服别人按你的心意行动！我才不会上当！如果——如果你真的想帮我，那你以后就少在我面前出现！只要不看见你，我就不会想起他！我就不会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幻象——你不如现在就出去！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饭！”
这么大喊大叫完，看着卡狄莉娜的表情，我感到：我说的好过分。
卡狄莉娜小姐不是——
“好的，瓦琳娜瑞亚大人。”那双灰色的眼睛低垂下去。她退后一步，把腰弯得更低，向我行礼。接着她直起腰，转身。
她出去了。
魔法阵还在持续奏效。现在，这里是一个只有我的秘密的空间。
我感到他就坐在我旁边，原本是瓦尔德经常坐的那把椅子上。他发出笑声，是嘲笑，但又带着一点温柔的怜悯。
他对我说：好可怜，真的一个分担的人也没有吗？达迦娜也不行，罗莱莎莉亚也不行，卡狄莉娜也不行。你那个最亲最爱最信任的唯一的至亲呢，也不能说吗？
我的眼泪流出来了。
我忍不住和他——我的幻觉——说起话来：“你是怎么恢复的？”
他回答我：显而易见吧——凭我那些恶毒的游戏。把折磨自己的恐怖宣泄出去，去折磨别人，让别人生病。别人病得多了，自己的病就好了，哈哈哈哈哈——
快乐地大笑完，他凑近我，对我耳语：不如从你那两个兽人奴隶试起？特别是那个男奴——没有人罩着他！没有人会为他伸冤，想要顶着你的权威去维护他。去吧，就从帕德罗开始！明天，在他又傻兮兮地笑时抽他，告诉他：不许再在你面前笑。让他渐渐像你一样，失去快乐的能力。
我擦擦眼泪，吸吸鼻子。我告诉自己：没到那个地步呢，陈诚。
我开始吃饭。
*
穿越之前，我看过一些关于精神病的科普，我知道抑郁、双相、PTSD、精神分裂这些名词。但我一直觉得它们离我自己非常遥远。就算是来到了这个破地方，经历了这些破事，在卡狄莉娜直白的跟我指出我没准会变成和他一样的精神病之前，我也没想过我会和这个词联系起来。
……其实我以前也没把这个词和他联系起来。我觉得白沙之林的公爵像是精神病，但我没觉得，他是个会看到栩栩如生的幻象，严重发病的时候需要被关起来的，“真正的”精神病。
习惯性的，我仍然开始回忆我在地球得到的那些知识，回忆那些科普。科普里说如果你无端长期情绪低落那你要警觉了……我觉得我不是，因为我的低落不“无端”……科普里说如果你一段时间情绪极度高涨接下来一段时间又情绪极度低落那你要警觉了……我觉得我不是，因为我的情绪不“极度”……科普里还说经历过极端恐怖事件的人会在醒着或者睡着的时候回到那个事件里，无法回归正常的生活……
我依然觉得我没有。我在正常地生活。在好多人眼里，我甚至可能变得比之前更“正常”了。我也没有想要自杀。我也没有失去理性。会做噩梦不是人之常情吗？至于听见他的声音……到目前为止我不都能分辨得很清楚，那不是真的他的声音而是我脑子里的声音吗？至于幻觉……虽然有了幻觉……但是我的幻觉也没有伤害我……
而且我经历的事件也不恐怖。
我没有濒临死亡，我也没有蒙受巨大的痛苦。瓦尔德刺的我那一下很快就好了，至于那个人做的，更是……被他切掉手的是马尔维鲁斯，被他打到鲜血淋漓的是罗莱莎莉亚……我的哥哥姐姐事后都很正常，很快就恢复了他们的常态。连我的孪生兄弟，真正的小孩瓦尔德，都恢复了……
为什么我恢复不了？
为什么我这么脆弱？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行？为什么……
有人敲门。我的兽人奴隶帕德罗在门外问我，他可以进来吗？有东西想献给我。
好烦，真想顺从心里那个恶毒声音的指示：把他叫进来，打一顿。
我把脸上的眼泪弄干净，叫他进来。
顶着一对兽耳的青年进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水晶杯，里面盛放的液体不是我常喝的那种果汁的色泽，可是，也就是普普通通的模样。
“瓦琳纳瑞亚大人，晚上好……”
“什么东西？”我冷冷地问他，希望他不要再废话了。
但是这个一直都显得蠢蠢的兽人没有领会到我的意思，还是那么长篇大论，言语累赘。
“这个是，树莓汁，不是普通的树莓汁，是放了欣快药水的树莓汁。好像您最近越睡越晚了，总是闷闷不乐……自从瓦尔达里亚大人走了后……所以斗胆向您献上这个。对我这样只有劣等种族的血的卑贱奴隶来说，这样的果汁只要喝一小口，就觉得接下来几天都非常快乐，所以还不能连续喝，防止上瘾。但是对达迦娜阁下他们，一口只能管一个晚上……对您这样高贵的大人，这样的一杯饮料，连续喝三次就觉得没有效果了，得停用好久才会重新起效……”
原来他们奴隶间还流行服这种致幻剂啊。怪不得他这么蠢。是不是致幻剂喝得太多，脑子喝坏了？
“我不需要，拿走吧。”我说。
他的耳朵抖了一下。
“这个……这个如果您不需要……明天我会把它收走，然后倒掉……这里放了我和叶塔尔整整一个月的配额，我们两个衷心希望，您能重新体会到快乐的感觉，像瓦尔达里亚大人没有和您分开的从前……”
他一边说一边挪动脚步，来到我近旁。
“我放在这里了……那个……还有那个……瓦尔达里亚大人肯定不是不想您，只是太忙了，我听说因为他太优秀，所以马尔韦鲁斯大人对他的训练格外严格，教学进度格外迅速……所以他没有时间再来拜访您……瓦尔达里亚大人心里肯定还是牵挂着您的……那么……那么我就先出去了，瓦琳娜瑞亚大人……”
“这些都是卡狄莉娜教你的吗？”
他脸色一白，接着扑通一声跪下了：“请您原谅！我只是觉得卡狄莉娜小姐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绝对不是被她蛊惑了！更没有对这个白□□来的家伙有任何一点好感！就算她不这么提议，我们也会自发这么做的……我们都很希望您重新快乐起来，哪怕只是一小会……”
嘁，糊弄人的好听话罢了。他在我背后对我说。我的奴隶们也总对我这样说——希望我心情好，希望我一直心情好，希望我遇不到让我心情变坏的事——不是因为他们关心我，是因为他们害怕被我打。
去打他，妹妹。然后把卡狄莉娜也叫进来打一顿。让他们知道他们不可以这样糊弄你——
我把手里的书啪的一声合上。兽人吓得一个激灵，畏惧地望着我。
“知道了。”我说，“出去吧。”
他一刻也不敢耽搁，说了一声是就飞快地起身跑出去了。
我看着这杯饮料。
我父母反感吸烟喝酒，药物滥用的人。所以我不吸烟喝酒，更不想做一个靠药物麻痹自己痛苦的人。
如果我是个地球人，我一定不会喝的。
可我现在不是地球人。他刚才提到，这个东西，连续喝三次就会对我这样的高等魔族变得没有效果。他们会上瘾，我不会。来不及让我上瘾，它就失效了。
卡狄莉娜觉得这会对我有帮助……卡狄莉娜小姐觉得，这杯东西可以让我起码重新感觉到一时半会的快乐……
我想要这一时半会的快乐。
我喝了。我发现，原来我喝过。
树莓的甜味也掩盖不住的苦涩，像茶，像药。从胃里升起一股暖意，仿佛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着，被这双手拨开了长久以来压在我心头的黑暗。
不像在罗莱那里只喝了一口就放下，我这次选择把它喝光。我在这种幸福的暖意中感到：原来我已经这么累，这么困了啊。
他的声音不见了。杂乱的心绪变得寂静。只有那种疲惫是清晰的，像一句温柔的指引：你该休息了，陈诚。
我于是循着这声指引，熄灭了魔晶灯，躺到床上。黑暗的卧室里不再处处潜伏着危险。不会有人突然冒出来往我脖子刺，也不会有人突然冒出来问我怎么跟他弟弟似的。这里只是我的卧室，只有我一个人在的卧室。床很大，很软，很温暖，很舒适。
我睡着了。这一夜，没有噩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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