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不止达迦娜倒吸了一口冷气,我也觉得心中一紧。像几年前听到瓦尔德问她为什么魔王不杀了卢克西乌斯时那样,达迦娜四下张望墙壁上的花纹是否仍然明亮,确认刚才的话没有被第四个人听见。
但她并不清楚卢克西乌斯有能力悄无声息地潜入这里……可窗户一直关着……而且这段时间他一直都没再出现……
的确没有第四个人听见。
“请把我接下来说的这些事情严格保密,”精灵继续说,“如果走漏一点风声,卢克西乌斯大人不会允许我活着见到第二天的血月。据我所知,陛下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允许卢克西乌斯大人成为下一任魔王,纵然卢克西乌斯大人始终不愿意接受陛下的这种态度可能是真魔意愿的体现,可在我这样的旁观者眼里,事实很清楚。至于陛下或者真魔不会选择卢克西乌斯大人的原因——是他的精神病。”
达迦娜目瞪口呆:“什么?卢克西乌斯大人的确有一点疯癫,但是……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狂傲不羁,言行出格的魔王……”
“他的疯癫不仅是言行出格这种程度,”卡狄莉娜说,“他会看见栩栩如生的幻象,从他还是孩子时就开始了。一度,他的病情变得非常严重,发病最剧烈的时候完全失去理智,不要说派到战场执行陛下的任务,连正常地沟通都做不到。显然他母系的血没有问题——精灵王族对血系的把控一向以严格著称,那位王储更是精神强大、意志坚决的榜样。那么是谁的问题?所以这件事被隐瞒起来,当他发病时陛下会把他关在密室里,关上几周乃至几个月的时间直到他恢复正常。虽然现在他被认为已经痊愈,多年没再出现那样严重的状况,魔界大部分人也都不知道他真的患有精神病,但他的病在几位年长的大人那里是心照不宣的秘密。陛下更是凭此认定他充满瑕疵,不配做魔王——真魔说不定也是一样的看法。”
我想起他曾和我语焉不详提起过的,那个马尔维鲁斯和他共同承担的黑暗的秘密……是这个吗?
好像……不是……他说的是……他为他们两个杀了他们的老师,上一任白□□公爵。显然马尔韦鲁斯没有精神病。
“……这样的秘密你为什么会知道?”达迦娜问。
“我何以知道这么清楚,我没法向您二位透露,很抱歉。但我可以坦白令我意识到他有精神病的契机:那是我第一次从白□□来到这座城堡,作为随主人同行的奴隶。第一天的晚上,他带我回到了他的旧宫——我知道您想说什么,达迦娜阁下。但事实上,卢克西乌斯大人每年都会回到那里,只不过因为我也猜不透的某种原因,他希望保持住人们心中他不会回到那里的那种印象。当时他是带我潜行过去的,没有人发觉我们在那里,那个禁忌的顶层。他把我领进了那间卧室,然后对着那张空无一人的床榻说:‘殿下,晚上好。请您认识一下:这是卡狄莉娜,和您一样的纯血的银发精灵,您的堂妹劳拉若娜的女儿。’”
达迦娜听起来惊疑不定:“这怎么……可能?”
“我当时也是和您差不多的表情,达迦娜阁下。起初我试图说服自己,卢克西乌斯大人是在和我开玩笑。可很快我就发现不是:他似乎真的觉得床上坐着什么人,而且认为,我也应该能看见她。我试图向他指出事实,告诉他除了我们两个这里没有别人,他便生气起来,开始殴打我。直到我改口说我也看到了露西莉亚殿下后,他才罢手。接着我们在那张床旁边的地毯上过夜。第二天醒来,我向他请罪,求他原谅我昨夜对殿下的冒犯。而他嘲笑我在说梦话。他否认他昨夜做的一切。
“起初我天真地以为他真的失忆了,后来我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用这样的手法来掩盖他的精神病。他无法分辨幻觉,当幻觉发生的时候,他认定它是真实的,即便按照理性可以推测出它分明是不真实的。白□□的仆役中有不少人见证过他发病,但因为他事后这样否认,那些人最终都怀疑起是自己发病了,而不是他发病了,除了我——我知道我没有疯,疯的是他。
“要是卢克西乌斯大人没有这样决然地把我扔掉,我也能像白□□其余所有奴隶那样,为了他赐予我的恩宠而向他奉献出我的一切——维护他的荣誉,保守他的秘密,追随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可惜对他来说,我这在魔界罕见的银发也不过是他看腻了的颜色,我只是奴隶中的下贱货色,脆弱的精灵。羸弱的我他并不放在心上。所以,我对于瓦琳娜瑞亚大人的热忱和向往,现在是否可以稍微被理解一些了?诚然卢克西乌斯大人极为可畏,动起反对他的念头需要莫大的勇气——可他是注定要灭亡的。与其继续追随这样一个并不值得追随而且已然把我抛弃的旧主人,我当然更愿意尽心尽力地侍奉我的新主人——瓦琳娜瑞亚大人,当时对您说,成为您的从属,是我无与伦比的荣幸,不是虚言。”
银发的精灵看着我,棕发的半魔也向我看来。虽然仍是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但能让达迦娜从开始那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坚决模样,变成现在的将信将疑,已经相当令人惊叹了。
“站起来吧。”我说,“我听闻自从瓦尔德带着那六个人搬走后,你们四个就没有了休息日?虽然现在卡狄莉娜加入,但因为我的禁令,你不能给卡狄莉娜安排像样的工作,所以你们四个还是像之前那样忙碌?从现在起,我的禁令解除了,你挑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们。不要透露今天发生的事,把这个说成是你体恤他们,主动向我求来的首肯吧。”
我想的是,首先,这个借口很合理;其次,这既是让达迦娜对他们卖人情,也是我向达迦娜卖人情。
可是……操纵人心对我来说果然很难……达迦娜看起来并不高兴,那张温柔美丽的面孔上流露出了我所熟悉的沮丧。
“……他们不应该和您抱怨这个。”达迦娜说,“他们这样实在是太懈怠了……最近,已经给他们安排休息日了,所以今天才会让这个精灵奴隶有机会单独待在休息室……如果是瓦尔达里亚大人或洛芙斯阁下,都不会允诺这样的假期——”她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紧张地观察我的表情。我牵牵嘴角,勉强自己对她笑笑。
“现在你们都可以有休息日了。你也需要休息,达迦娜。”我说。
她表情数变,张开嘴,欲言又止。
最后她说:“感谢您的仁慈……打扰您阅读,非常抱歉。我这就带她出去。”
“不,让她再多留一会,我有问题要单独问她。”
我的话一下子又吓到她了,似乎有一句劝阻就要脱口而出。这时候卡狄莉娜抢先开口:“不论您问我关于卢克西乌斯大人的什么问题,我都会对您如实回答我所知晓的一切,瓦琳娜瑞亚大人。”
达迦娜看了一眼卡狄莉娜,接着向我踏近一步,弯下腰对我低声说:“请您知道:这个精灵很擅长说谎。”
“我知道。”我回答,“去休息吧。”
她出去了。房门重新合上,结界重新完整。
我把那本诗集拿起,打开,书页翻飞,像蝴蝶振翅。
“‘看着他留给我的旧物来怀念那的确一度存在过的欢乐和温情’——真是擅长说谎啊。”
“不全是谎言。我的确经常看着这本属于您的旧物来怀念和您共度的那些时光。”
“哪是旧物?明明还很新……呵,算了。”黑色的魔力化为火焰,点燃了白色的纸张。魔法的火比普通的火烧得更快,几秒钟的功夫,这些诗和诗里写尽的梦想就变成了一堆焦黑的碎片,从我这双仍然是小孩模样的双手中簌簌落下。
我的视线重新挪回精灵的脸上。刚才说服达迦娜时,这张素来沉静的脸上表演出的情绪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她又变回了我印象里的模样:沉稳,冷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你讲的卢克西乌斯看到那位精灵王储幻象的故事,”我说,“是你编的吧?”
没有流露任何迟疑或诧异,她回答我:“是。可以斗胆请您告诉我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吗?”
“我不想说。”我回答,“但我想知道你对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她没有立刻说出她对我的揣度。
“如果是达迦娜阁下,我想最让她起疑的是卢克西乌斯大人会回到那间房间这件事本身。就算补充一个合理的手段和理由:我们是潜行过去,卢克西乌斯大人希望维持住人们对他的旧印象——没有任何别的传言能佐证这样的理由,完全可以是我编的。”
……这一点却不是她编的。
“而您,”她继续说,“却是和我一样,与卢克西乌斯大人交情匪浅的熟人。虽然您是年幼的孩子,不过,您对人心和感情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理解力,您能分辨出每个人独特的气质——您能感觉出,我讲述出的故事里的那个形象,不是卢克西乌斯。他不是那样做事的人。”
“他是哪样做事的人?”
“他是个恶毒偏激的人,”她回答,“如果我说的那件事的前半部分是真的,那后半部分应该是:他在第二天早晨恢复理智,意识到我见证了什么后,便把我杀掉了。”
好不容易再次遇上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的人,我的心里却一点快乐都没有。
“这么不留情面地抨击自己之前的主人,竭力证明自己叛变的决心——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相信你,相信你不会在另一个你认为合适的时机背叛我,如同此刻你背叛他?”我问。
“在魔界,没有定然可靠的下属,大部分人信奉的观念都是追随更强者。在直观的暴力之外,能把仆从们的心抓牢的锁链,并不是那些关于忠心的虚无缥缈的誓言或诫训,而是朝夕积累起的深扎进本能的恐惧。显然此时此刻的您在恐吓这件事上的造诣还远远不如他高妙,更别提您和我相处的时间也远远不及他和我长久——我当然从任何角度都无法说服您,在对于我的支配权上,您已优越于他。我能主动献出的只是这样一招后手:您可以很简单地令我惨死。”
我难以遏制的皱起眉来。我讨厌他们,讨厌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在逼迫我,要我证明自己有决心杀人,有资格统治。
我没有说出我的反感。我说:“这样的后手,根本用不着你来献。”
“您不喜欢杀人,更不享受施虐。所以,我献出的不是您亲自让我惨死的手段,而是借他的手:我信口开河编造的那个故事,只要您向第四个人泄露一点,我保证,他不会放过我。”
我盯着她的灰瞳。我告诉她:“我不信。取悦我,博得我的信任,是他交给你的任务吧?”
仍然是没有任何迟疑或诧异的干脆利落的回答:“是。但如果他知道我为了完成这个目标给您讲了那样一个故事——他会杀掉我,因为,虽然故事是我编的,但精神病是真的,直到今天依然没有痊愈也是真的,当时他看到了幻觉还是真的。”
手冷,脊背发凉。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她都让我感到可怕,和他如出一辙的可怕。
“如果你没有骗我,”我说,“那我泄露这个故事时,不仅是引他来杀你,也是引他来杀我,引他来杀掉所有听过这个故事的人。”
“他不会。陛下已经认定他痊愈了,没有人会继续传播这个故事,甚至大部分人都不会相信这个故事。他会来追杀的人只有我,即便为自己辩护说我是为了完成他的任务,为这个故事他也永远不会原谅我——因为我编造的故事刺中了他在乎的心事。
“我先来重新讲述一下那天真正的经过吧:他带我走到那个顶层,那间卧室,推开门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才走进去。他装作寻常的样子和我谈笑玩乐,但他始终不去靠近那张床。最后他要求我和他睡在地毯上。他一直没有入睡。在我半梦半醒的时候,我听见他低声说话:自言自语我的名字,我母亲的名字,我母亲和精灵王族的联系,最后是一句:‘她看不见。’接下来的几天他显得异常烦闷,不断挑剔我,找借口惩罚我。直到后来我用自己的方式调查出了一些额外的情报,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他看到她时,他希望我也能看到;当他发现我看不到后,他对我生气。
“精灵间常有这样的故事:精灵看见逝去的血亲守望自己。那并不是幻觉或者梦影,因为很多时候不止是一个精灵看见了,他身边血脉相连的同胞也会看见。精灵的说法是:死者强大的心和灵留存世间的残迹被血脉相连的生者感应到。我母亲的双亲两系都和精灵王族关系匪浅,按照精灵的血亲观念看,我和露西莉亚殿下是血亲。可是我看不到她,证明——他看到的不是露西莉亚殿下留在世间残留的心和灵,只是他疯癫病态的心灵给他自己制造的幻觉,是他灵魂上的裂痕不曾痊愈过的证据。和母亲有关的一切本来就是他的禁区,患有被魔族视作耻辱的病让魔王至今不认可他是合格的继承人也是他的心结。我是如此清楚我见证的真相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却拿这段经历来编那样一个滑稽的故事——冒犯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我的行为。我在侮辱他。
“所以,您现在相信了吗?传播故事的您或者别人不会有事,因为你们没有侮辱他的意思;但我会消失,被他用各种超乎您想象的方式折磨致死。从现在开始,您掌握了我的命运,这掌控权高于他,高于所有人。”
她的发言结束了。现在,她期待着我给她一个答复。
“你说的很好听,很有诱惑性。”我说,“可是——太扯了吧,卡狄莉娜小姐?这样聪明绝顶的你,甘冒被他残杀的风险也要投奔的新主人,是我?”
我没有瓦尔达里亚潜力无穷,也没有罗莱莎莉亚清醒明智。魔界最尊崇的力量,我更是和他差得远。我所能拥有的最好的老师——是他,白沙之林的公爵卢克西乌斯本人。
“听上去的确不可思议,”卡狄莉娜回答我,“但在这样一个地方,您是我最好的选择——您对我有许多好意。即便现在那些好意已被消磨,它残留的一点余灰也胜过别人千倍万倍。如果现在我落入险境,那个可能感到不舍,会付出努力试图挽救我的人,不会是那些看起来似乎已和我关系要好的任何别人,只会是您。”
这是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我的善良得到了直白的肯定。
可是它来得不是时候。我现在已经清楚了:活在一个不善良的世界,善良是一种缺陷。
“你正在做的事,从结果来看,仍旧是在不惜代价地实现他的心愿。如果有一天我和他明确发生冲突,你是不会选择我的。”
“我会告诉您所有规避冲突的办法。”她向我踏近,向我下跪,正跪在那些诗的余烬上,“我会告诉您所有棘手情况的应对办法。我会给出许多方案——足够明智的,足够可行的,同时让您的心没那么难受。”
“……你为了什么?”
“为了活下去。”她说,“他会输——这个我也没说谎。他偏激、狂傲、放纵,沉迷于濒死带来的快乐,用自己的生命玩一场又一场赌博游戏。内心深处,他有一种抹消不掉的自弃和自毁,阻碍他做真正明智的决定。往前许多年,他运气太好,千钧一发的时刻都是他赢了对手输了——他的运气难道能永远好下去吗?只要有一局他赌输了,他就要失去一切。
“所以这个结果不难预测:他赢不过您那看不到一点缺陷的孪生兄弟。如果他趁瓦尔达里亚大人成熟前出手,魔王会对他出手;如果他不出手,最终他会输给您的孪生兄弟。他自己也非常清楚自己的结局:无论最终是谁成为魔王,他都只有死。这就是他非得把我从眼前赶走的理由,我总是在说实话,戳破他的谎言,他不高兴。
“瓦琳纳瑞亚大人,他那种恶毒的人,自己不好活绝不允许别人好活。在他死前他会抓很多人陪他一起死,和他关系越近越难逃离他的注视——马尔维鲁斯大人和罗莱莎莉亚大人或许尚有一些自保的手段,可您与我呢?”
她抓住我的手。
“这是一场博弈,我们每个人都在为了我们的生命博弈。而我的心愿是:我希望我能和您一起活下去。”
她吻了一下我的手背,接着重新扬起这张美丽的脸庞。
“您愿意吗?”
我慢慢地把手抽回来。
我说:“我得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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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四章 不可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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