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拂晓,天光微明。
李寅于大军前沿接到了来自将军的指令,这时他正坐在一块不高的石头旁和手下将领商协下一步作战方案。
手里不自觉抓着一把雪块碾碎,听见小兵来报的时候手僵了几分,“褚衍?那个千户?”
“他在这次的前锋,人都打起来了,还怎么召回?”
“我不是没说过,可那小子不听啊。人家想着建功立业,将军反倒是阻挠做甚?”
李寅拍了拍手上的雪絮起身,乐呵呵说:“你去同将军说,这一战咱们将士卯足了劲,势头很好。”
“那小子功夫了得,等他把对面那脑袋提溜回来,将军再行封赏吧。”
雪早已经停了,连老天都是站他们这一头的。
行军作战最忌骄矜,这也是为什么虞柏舟向来信任最是稳重的李副将率军打前锋。
一场场打斗接连不止,最初的战略好像突然失去了作用。
一天下来,什么战略战术、什么敌我相对,都不记得了。
战场上只有兵戈相接的混乱,嘶喊助威以及痛苦呻吟混杂在一起的声音。
有时候杀疯了,不记得这是不是同伴、也不晓得打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只知道红着眼睛砍上去。
对面死了,自己就能活下去。自己活到最后,走出战场,就是打赢了。
打赢了,又有了活下去的机会。
直到日暮西垂,最后一个血人倒下。
险胜。
“鸣金收兵——”
战场成了尸山,愹江原本裹满河沙显黄的急流被染成暗红,湍急地冲刷着,毫不费力地将数不清血肉模糊的尸体拖走。
两军的尸体全部错落交叠到了一起,面目全非者不在少数。谁也认不出来。
薛虎是在半夜把褚衍的尸体背回来的。
收兵后守备点人,还以为薛虎已经死了。没想到他深夜背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回来。
“人已经死了,你把他背回来又能做什么呢?”守备拍拍他肩膀,“我给你找把铁锹,出军营去找个地方埋了吧。”
薛虎沉默着,又把人背出了军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战场清扫,当然有专门的人员检查伤亡,带回伤兵。但是今日的战况没有人想到,他找了好几个时辰,几乎翻遍了每个角落……
明明谁死也轮不到褚衍这个家伙。
夜里静得沉重又压抑,他一边挖着一边抬起满是血腥气和泥土味的手背抹眼泪。
手痛,眼睛痛,心也不舒服。
“就算是不想当我妹夫,也不用这么吓我吧,不是说要打完仗去找你媳妇么……”
可是经历霜冻的土地邦硬,南疆从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也从没有这么冷过。
铲到最后,手僵硬红肿,可是也才挖了一个小坑。
这时候,肩膀上突然搭上一只手。守备叹了口气问:“你自个挖要挖到什么时候?”
他的手上还抱着一只铁锹,“我帮帮你。”
而在守备的身后,还多了一个人。
虞柏舟什么也没有说,先是走上前来半蹲到那几乎认不出的躯体前,盯着褚衍看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手上有一块帕子,浸了干净的温水,小心细致地将面上和手上的血迹和污浊擦掉,露出早已经僵硬的青白的皮肤。
而后他攥紧了布帕起身,接过来守备递给他的另一把铁锹走近,挖起了土。
“人多点还快一些。”
薛虎只听见虞将军说了这么一句话。
当天色再次大白的时候,这片山林上多了很多的土包。
薛虎将连夜去砍来的木头用杀敌的刀削掉粗糙干枯的皮,然后刻上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在插到面前的土包时,他扭头看去,不远处虞柏舟正为最后被送来的人……阖上眼睛。
整夜里陆陆续续来了多少将士,又红着眼眶离开多少人,薛虎记不清楚。
但他看见了,虞将军、守备整夜没有离开。
李副将原本意欲留下,可是又需带兵警惕敌军夜袭。
尽管这一夜,异常平静。
他们和他一样,看着手下的将士安静地把死去的兄弟从战场上背回来,背到这里来。
然后端来热水,给他们擦干净脸和手,放进挖好的土坑里去。
黎明拂晓的时候,原本血淋淋的战场上燃起一把烈火,将厮杀兵戈的痕迹燃烧殆尽,留下一地漆黑与雪化后的泥水。
良久,山岭上已经几乎不见人。
虞柏舟走到仍是执意坐在原处的薛虎跟前,动了动因为整夜冰寒而几乎僵住的唇,“回去修整,准备随时应敌。”
可是薛虎好像怔住了,没有听见他的话。
天上又下起了雪,不大,但是有点冷。
薛虎动了动僵硬的身子,不争气地捶上自己的腿,“要是我没有跟他分开,他就不会死了。”
要是没有战争,他们也不会死。
要是没有腐朽的朝廷和不平的世道,也不必有这样多的将士。
“将军,我打的仗也不少了,可我还是没有见过死这么多人……”
虞柏舟闭了闭眼狠心问:“可是他死了,你要在这里不吃不喝待一辈子吗?”
“不要让你的兄弟瞧不起你,也不要让他白死。”
薛虎也不知道是被哪一句话触动,踉跄地站起身来,在几乎摔倒之际被虞柏舟扶住,他站稳后侧身问他:“将军经历过这样么?”
虞柏舟眼眸微动,原本冻得发紫的手指也蜷起,“我送了很多人离开,像你送他离开一样。”
他们也是孤零零地躺在不知名的野地里,有的时候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从十二岁起,直至现在。
数不清,不知道多少人。
虞柏舟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也许已经被寒夜冻得麻木,可是僵硬中又还是疼的。
这里长眠都是他手下的将士,也都是哪一个人家的孩子、丈夫和父亲。
他还记得篝火夜他们笑着唱山歌的场景,也记得这些人在演练场上挥汗如雨的模样。仿佛就在昨日。
“回去吧,喝点热水睡一觉。”
当这片山林几乎消失在眼前的时候,薛虎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风雪有些迷糊了他的视线,那个隐约的黑影矗立在大片白色的坟包前一动不动。像一块僵硬的石头,又像是一块冰雕。
薛虎在三个月前参军,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老兵对一个年纪轻轻的将军那么忠诚。
回过头来,他抬头望了望天,心里有了一个念头,好像慢慢扎根生芽……
抬步,跑回军营驻扎地。
**
天边夕阳泛着霞光,地上是杂乱的躯体,长剑刺入青年的胸膛,他却扬起唇角笑着倒下。就这样看着她。
宋泠睁开眼睛,此刻仍是深夜,树下偶尔传来几个将士的打呼声,远处还有人在放哨。
她伸出手,张开手指又阖上,右手取出匕首在手心处划了一刀,鲜血淋漓滴滴答答顺着手心的纹路流下……
只是梦而已。只是梦而已。
宋泠啊宋泠,你自欺欺人的本事还真是又有长进啊。耳边好像传来熟悉的声音,可待她仔细去听又发现只是幻觉而已。
“门主,我和你一起。”
十鸠追到悬崖边上时,宋泠已经架好了绳子,却一把制止他,“留下告诉他们,没有我或者将军的指令,不要有任何行动。”
“你同石青说,要是那枚玉坠碎了,就是他行动的时候。”
声音很轻,恰好传进十鸠和身后因为动静追来之人的耳中。
因而石青愣在原地,不仅仅是因为白衣男子那看向他的一眼,更是因为她口中的话。
她是宋泠。
可是宋泠并没有给她任何询问的机会,等他跑过来的时候,人已经下崖。
“你疯了,让她一个人跳崖下去?”
十鸠皱眉拉住他的衣服,“她有不得不要去做的事,不会害了大家,石将军既然听见了就按照她说的做吧。”
“她不会出事。”
这是他们所有人的共识。宋泠武功好又算无遗策,不会出意外。
石青欲言又止,抬手时胳膊牵动着胸前衣襟,感受到了咯意。那枚玉坠的存在将他存有不多的理智拉了回来。
“有什么是不能我们一起商量的,你就这么放心她自己下去吗?”石青压抑着怒气,“万一齐王的人发现了她,你知道她会面对多少训练有素的将士。”
“她武功再强,哪怕能以一敌十、以一敌百,她也是个人,也会有力竭的时候。军师的身体一直不好,你既然是她的手下,那么对此再清楚不过。”
“如果她出了事情,你可想过西南军怎么办?”
十鸠当然不曾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因为宋泠是门主,这是门主的责任,自小到大他们学的就是协助她,依靠她,信任她。
对于石青这样的质问,他抿唇,心底闪过一丝波动后又坚定了自己的念头,“我要做的只是服从她的决定。”
“并且阻止一切阻碍她行动的举动。”
石青实在是气不过,抽出匕首同他打了起来。
怀莱的武功确实高,可是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能力也不在话下。
彼此都看不惯对方的举动,可是又都没有下死手。
他们心知肚明,宋泠不会愿意看到他们还没打仗就自相残杀的模样。
到最后,石青将匕首扔在地上,眼神凶狠,“她怎么说是她的事情,我不能看着她一个人到敌军的军营。”
“你要是还是个人,你要是还有心,就别拦着我。”
十鸠将短剑回鞘,而后抽出背后的长剑,神色凛然,一字一句分寸不让:“正因为我是个人,才知道军令如山。石副将不要忘了虞将军让你带人进山的目的,也不要忘了你身上的担子。”
“一旦你率人行动被齐王察觉,西南军的谋划可就功亏一篑了。”
“而她,”石鸠顿了顿继续肃然道:“宋泠,她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也就不会成为我门门主。”
石青被怼的哑口无言,眼神看向他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敬意,唯剩失望,说话时嘴唇都在发颤:“你可真是冷血。”
十鸠并不在意石青的看法,也不在乎他骂不骂,只是抬起剑拦路,一如刚才般冷声告诫:“石副将请回。”
没码出来,67章改到中午更新(鞠躬)@all readers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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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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