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九年，深夜。
“大人，夜已深，露气又重，您这是要去哪儿呀？”下人打着哈欠，眼角还沾着几滴未干的泪珠，睡眼惺忪地为她点亮了一盏灯。
烛火幽微，映出屏风那侧的一道身影。片刻后，那身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只见她面容如美玉般光洁，眉眼文气秀雅，眼尾处一颗小小的痣格外惹眼，一身朱红长袍衬得她的肤色愈发雪白。
“陛下深夜急召，我需即刻入宫一趟。” 她语气不疾不徐，目光先落在窗边那柄陌刀上，随即又缓缓收回。
“哦……”下人应着声，却满脸欲言又止，望着自家大人严肃的神情，心底没来由地泛起一阵慌乱。
管家这时上前，本想陪着她出门，可走到门口时，却被她抬手拦下：“不必了，我自己去就好。”
“大人！您若孤身前往，恐怕会有危险……” 管家话到嘴边又顿住，声音渐渐带上了哽咽。
她抬手拍了拍管家的肩膀，声音依旧温和：“无妨。府里的大小事务我都已安排妥当，日后若是我回不来了，沈府的众人是走是留，你看着安排就好。”
“大人！” 管家再次急切地叫住她。
“嗯？” 沈霜华应声回头。
“不管外面的人怎么编造大人的是非、说您的闲话，我心里清楚，大人您是个好人。”
“噗……”沈霜华忍不住笑出声，“阿全，她们说得没错。”
“我确实该死。”她勾了勾唇角，忽然像是想起什么，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管家阿全反应过来，立刻点头，可眼神里又带着几分不解，他望着沈霜华，最终还是没多问，转身回府。不多时，便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袋子走了出来。
“大人，办妥了。”阿全扯开袋子的绳结，露出里面半截人身。袋中之人双目紧闭，面容僵硬，浑身透着一股死气，活脱脱是个刚断气的死人。
阿全全然不顾一旁车夫吓得惨白的脸，拎着这具尸体就塞进了马车里。
沈霜华点点头，抬手拍了拍阿全的肩膀，轻描淡写地说：“走了。”
“大人……”管家还想再说些什么，沈霜华的神色却陡然严肃起来。这时，她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刺啦声，紧接着，一道冰冷的机械音响起：“宿主，时候到了。”
她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随即弯腰上了马车。
从沈府到皇宫还有一段路程，沈霜华本想借着这段时间闭目假寐，可脑海里的声音却没让她安生。
“宿主，您不害怕吗？”
怕？怕什么？沈霜华睁开眼，目光扫过车厢角落的尸体。沈府建在郊外，从这里到皇宫，要穿过一大片荒无人烟的野地。车外雾气弥漫，昏黄的月色透过车窗洒进来，灯影在车厢内壁晃荡，平添了几分诡异。
“我为何要怕？”沈霜华看向那具尸体，面无表情地开口，“跟了我这么久，你不觉得他眼熟吗？我曾以为自己作恶多端，可后来才知道，这世上比我狠戾的恶人多了去了。说来可笑，即便这世事浑浊不堪，却总还有他这样的傻子，前赴后继地搭上性命，就为了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公道。”
“那些人想把烂摊子全推到我身上，反正我早就成了明面上的奸佞之臣，也不在乎多担一个骂名。可我偏不让他们如意索性顺水推舟，在我走之前给陛下送份大礼，也算是对从前做过的恶事，稍作补偿。”
“宿主，您怎么就能确定，陛下一定会顺着您留下的线索查下去呢？”
沈霜华淡淡道：“我八岁起就是他的太子伴读，跟着他二十多年，一起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他是什么性子，我再清楚不过。司度在花柳馆身亡，他必然会顺着这条线，查到花柳馆背后是谁的产业。我留了足够多的线索，只要撕开这道口子，到时候要铲除那些人，自然水到渠成也算是帮陛下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
系统在他脑海里默默腹诽：“可陛下最大的心头大患，明明是您啊。”这话它没敢说出口，只敢在心里悄悄吐槽。
“宿主，您这……算是人之将死，其行也善吗？”
“哼。”沈霜华一声冷笑，语气里带着几分嘲意，“我会变成今天这样，不都是拜你所赐？”
“宿主您真会开玩笑。”系统察觉话题走向不对，生怕破坏了和宿主的关系，赶紧转移话题，“对了宿主，等您完成这次的事，回去之后打算做什么？”
沈霜华瞬间没了睡意，她抬手托着下巴，认真思索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我也说不清，自己还能不能适应那里的生活。”
胎穿到这个时代几十年，曾经的现世对她而言，反倒像一场似真似幻的梦。若不是系统一直拽着她，让她勉强保持着清醒，恐怕连沈霜华自己都会糊涂在现世生活的那二十多年，到底是不是一场幻觉？
她原本只是个大厂里的普通社畜，当年一边工作一边备考博士，却因为一次触电事故，穿越到了这个所谓的大燕朝，成了沈家的女扮男装的‘二公子’，还意外绑定了一个佞臣系统。
系统当时说，佞臣得从小培养。于是她穿成了襁褓中的婴儿，几乎是被迫重新活了一遍，一路走到现在。作为一个“佞臣”，她自认称得上合格，甚至算得上出色。
今晚，就是她功成身退的时候。等皇帝亲手杀了她，她就能回到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了。
可她心里，还藏着一个遗憾……
沈霜华指尖轻轻摩挲着陌刀的刀刃，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抬手撩起马车半边帘子。窗外荒草萋萋，夜色沉沉，连半个人影都看不见。她忍不住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自嘲：“往常我哪怕出门散个步，那些刺客都恨不得把所有暗器往我身上招呼，怎么偏偏今晚，倒清静了。”
“不对！”沈霜华忽然皱紧眉头，目光锐利地望向暮色最深处，“有人。”
“什么？”系统的声音瞬间带上了慌张。
系统的话音还没落下，一道黑影就从车窗翻了进来。沈霜华眼疾手快，当即抄起身边的陌刀横在身前，摆出戒备姿态，直到那人摘下脸上的面罩，露出满是焦急的清秀面容，她才松了口气。
“主子！陛下要杀您，您不能进宫啊！”
是她从前的暗卫露华。沈霜华缓缓放下刀，看着眼前一身黑衣的人，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快走吧，再往前，就到宫城了。”
“主子！我是来带您走的！我已经备好退路了！”她急得声音都在发颤。
“谁让你来带我的！”沈霜华陡然提高声音，神色变得格外严肃，“我不需要你带离，我早就安排好了邀月楼的二把手，日后你们是想留在京城，还是远走她乡，都由她帮你们安排。”
“主子您……您早就知道？”暗卫满脸不解。
沈霜华看着她焦急的模样，终究是软了语气，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嗯，我知道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但我意已决，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
“主子！”暗卫的眼里瞬间涌出豆大的泪珠，声音哽咽着追问，“为什么啊？您明明可以活着的，为什么非要去送死？”
沈霜华垂下眼，带着几分自嘲摇了摇头：“没有为什么。我本就作恶多端，你们跟着我，也沾了太多不该沾的血。以后，就做回你自己吧。”
“前面就是宫城了，你是打算自己走，还是要我把你丢出去？”眼看面前的小姑娘仍站着不动，沈霜华只能故意放出狠话。
暗卫抹掉脸上的鼻涕眼泪，一双通红的眼睛看了沈霜华一眼又一眼，终究没忍住，扑进了她怀里。沈霜华稳稳接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神情也软了下来：“去吧。”
暗卫从她怀里抽离，又深深看了她最后一眼，翻身翻出车窗，很快便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
沈霜华抱臂靠在车厢壁上，幽幽开口：“今夜可真安静啊。”
“宿主，其实我现在已经很难解析你的想法了。”系统如实说道。
沈霜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目光落在窗外如墨的夜色里：“韩昭是准备亲自动手。否则以那些人的性子，不可能不在沿路设伏他们应当是提前收到了消息。你看，今晚我的人能光明正大地翻进车厢来‘劫我’，就知道宫里现在想必已经热闹得很了。”
此时的皇宫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韩昭站在宫墙之上，宫墙四周早已埋伏好弓箭手，只等天子一声令下，便会万箭齐发。
“陛下，外头天寒地冻，您是九五至尊，可别冻着了身子。”身旁的公公捧着一件狐裘，想为他披上，却被韩昭抬手拦下：“无妨，正事要紧。”
丑时已至，一辆马车缓缓驶入宫墙范围。车夫本想在宫墙外就停车放人，怎料车厢里突然伸出一柄长刀，径直抵住了他的咽喉。车夫无奈，只在心里哀叹自己今日倒霉，竟拉了个阎王爷。最终虽将车赶到了墙内，却再也不敢往前多走半步。
再往前，就是冒犯陛下的禁地，那可是要牵连一家老小的死罪。
车厢里的人收回长刀，掀开车帘跳了下来。车夫借着昏淡的月光望去，只见对方生得一副倾城绝色，岁月仿佛没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
“劳烦您送我到这儿，夜里路况不好，您快些回去吧。”沈霜华语气浅淡从容，脸上挂着如春风般温和的笑容，和方才拿刀尖抵着人喉咙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诶，诶，好！”车夫忙不迭应声，脚下像抹了油似的跳上马车，驾着车飞快离去，半点不敢在此地多停留。
沈霜华手里提着那具尸体，目送马车的影子彻底消失在夜色里，才转过身理了理衣襟，迈步朝宫墙内走去。
宽阔的宫道两侧，全是身披铠甲、手持利刃的兵士。忽然，她抬头，恰好对上天子从宫墙上自上而下投来的目光。
沈霜华笑了，她一抖下摆衣袍，一如往昔的名臣雅士那般写意，朝着宫墙上的皇帝缓缓施了一礼，方才起身开口：“不知陛下深夜急召臣入宫，究竟有何要事？”
韩昭只是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身旁的公公察言观色，连忙展开手中的诏书，高声念道：“奸佞之臣沈霜华，身居宰相之位却结党营私，贪墨赈灾钱款，强抢民间女子，罔顾人伦纲常，私收巨额贿赂，纵容考场舞弊，祸乱朝廷纲纪其罪罄竹难书！朕为天下苍生计，判你就地正法，以正天道纲常。钦此！”
念完诏书，公公低头看向墙下的沈霜华，沉声道：“沈大人，你可认罪？”
“且慢！”沈霜华微微扬起下巴，声音清亮，“臣有要事向陛下禀报，事关重大。”
“这……”公公面露迟疑，转头望向宫墙上的帝王。韩昭神色依旧未变，只是轻轻扬了扬下巴，吐出一个字：“说。”
“臣府中有个家仆，素来爱去花柳馆消遣。没曾想前几日，他竟在馆中捡到了这个人，陛下，您可认得？”沈霜华朗声道，同时弯腰将手中的“尸体”扛了起来，大步走到兵士们面前，将尸体平放于地，让宫墙上的韩昭能清楚看见。
公公视力极好，借着宫墙上的灯火看清尸体面容时，猛地吓了一跳，连忙凑到韩昭耳边压低声音道：“陛下，这是督察院的言官，司度大人啊！”
韩昭眉头微蹙，依旧没有作声。墙下的沈霜华见状，将司度的尸体往旁边的常备兵怀里一塞，那兵士惊得目瞪口呆，沈霜华却冲他笑了笑：“麻烦帮忙拿会儿，多谢了。”
随后，她重新站直身子，走到城墙正下方，抬眼望向城墙上的众人。除了韩昭，还有几位曾多次弹劾她的清流官员，总归都是她的政敌。沈霜华理了理衣襟，神色坦然地开口：“臣，认罪。”
话音刚落，城墙上的韩昭已拉弓搭箭。下一秒，一支利箭划破深夜的寂静，如流星般直直射向沈霜华。
等众人反应过来时，沈霜华只觉胸口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温热的血液瞬间浸透了衣襟。撕裂般的痛感让她再也支撑不住，缓缓跪坐在地上。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顺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韩昭拉弓的手还未完全收回。
“陛下！臣……还有一事未奏！”沈霜华忍着剧痛，声音嘶哑却格外清晰。
她不等韩昭回应，便径自开口：“臣及冠那年，曾对陛下说过有心悦之人……可臣心悦的人，自始至终，都是陛下啊。”
从总角孩童起，已过了三十余年，这份深埋心底的秘密，终于在临死前说了出来。她早已不奢望韩昭的任何回应，只想着此间事了，能干干净净地回到现代。
濒临死亡之际，她难免有几分促狭想着，韩昭若知道她的秘密，是否也会因为此事困扰几分呢？总归，想想让他膈应几年也挺不错的。
城墙上、宫道间，所有人都陷入了更为诡异的沉默。韩昭明显愣了一下，目光紧紧锁在沈霜华身上。只见那人喊完这句话后，身体慢慢蜷成一团，动作越来越迟钝，最终彻底没了动静。
沈霜华失去了意识，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她鬼使神差地想着：终于，解脱了。
没了奸臣沈霜华，韩昭总算能毫无阻碍地完成他的抱负了。唯一可惜的是，这份未来，她再也看不到了。
军士们缓缓靠近这位显赫一时，风头无两的丞相大人，靠的近的士兵蹲下身检查沈霜华的脉搏和心跳，片刻后，这士兵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惊失色：“沈相爷，竟然是女人！”
“什么？！”闻听此话，韩昭猛然双手紧扣城墙，险些将半个身子探出去。
在场众人，无不色变。
这样一个政治手腕果敢，又善权谋，惯于铲除异己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当世大奸佞，怎么会是一个女子？又怎么能是一个女子？
当下，整个皇宫内外，都陷入良久沉默中。
“陛下，这……沈大人的尸体该如何处置？”公公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谁都没料到，沈霜华临死前竟会说出那样一番话，也更没有料到，沈霜华竟然是个女儿身，此刻宫墙上下的气氛格外凝滞。
帝王的神情晦涩难辨，他只抬手摆了摆，刚要开口却又顿住，末了似是轻叹了一声：“按……按太子伴读的身份入葬吧。”
公公心思玲珑，怎会不明白韩昭这话里的深意，连忙领了旨意退下，只留韩昭一人站在宫墙上。
韩昭遥遥望着墙下那团渐渐冰冷的身影，缓缓闭上眼。一滴泪无声滚落，砸在宫墙的栏杆上，瞬间没入木纹里。
却在这时，地动山摇，韩昭猛地睁开眼，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他眼前一黑。
沈霜华再次醒来时，眼前是熟悉的陈设，她静了静，默不作声打量着眼前的布景:“系统。”
”不用装死了，发生了什么?”她这么说着，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几岁孩童的童声。
系统这才发声:“那个，另一个世界线出现了意外，我们这边受到了干扰，导致重启了。”
沈霜华翻译了一遍系统的话。
“所以，我没回去，还重生了?"
系统颇为心虚，慌忙找补:“是这样的，但也有好消息。”
”说。”沈霜华面无表情道。
“就是……宿主上一世完成的任务都已经记录存档了，没有丢失。所以这一世宿主不用再做任务，等时空问题修复好，宿主就能直接选择返回现代了。”
系统顿了顿，又补充道：“换句话说，您这一世重活，不用再受佞臣身份束缚，做您自己就好。”
沈霜华眨了眨眼，忽然低低笑出声，孩童的嗓音带着几分脆嫩，却又藏着成年人的通透：“直接返回就算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可不能浪费。”
“宿主，您的意思是……？”系统有些摸不准她的想法。
沈霜华勾起唇角，哪怕此刻是孩童模样，眼神里却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狡黠：“上辈子佞臣我当腻了，勾心斗角、血沾双手的日子过够了。好歹我也顶着正儿八经的沈家‘独子’身份，这辈子换个活法，当个逍遥纨绔也不赖，你说怎么样？”
系统立刻应道：“宿主开心就好，只要不影响时空稳定，您想做什么都可以。”
“不过我有个疑问。”沈霜华话锋一转。
“宿主不必卖关子，尽管问。”
沈霜华轻轻叹了口气，软糯的童声里带着点无奈：“为什么偏偏重生回小时候啊？这要重新长一遍，多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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