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郑监考,您再仔细看看,比起那些华而不实狗屁不通的文章,此篇……”
“够了。”
赫然打断,郑之远随手将试卷丢回桌上,“一个誊录官,做好自己的事便可,文章好坏还轮不到你来评价。”
“你……”
“魏主考还没歇着吗?”再次打断,郑之远越过冯郁朝魏子晋拱手作揖,又道,“下官煮了安神茶,一会给主考送些去可好?”
“安神茶?”听到此处,季寒一愣,“我以为那么枯燥的活得喝提神的茶饮,怎么里头会有安神茶?”
褚停云示意她稍安勿躁,且听他说下去。
“安神茶是郑之远的,他患有不寐之症,需得入夜前饮一碗才行。”
魏子晋没有不寐症,故而拒绝了郑之远的好意,询问起他们在谈论什么?冯郁拿起将试卷就要交给他。
“这不合规矩。”郑之远提醒他。
确实。于三位主考官而言,在誊录结束前他们只是履行监督的职责。同样,誊录结束后,他们只能对最后的朱卷进行评阅。何况那日看到那份被冯郁嫌弃的试卷时只他一个,今日郑之远就在旁边,一举一动都被看在眼里。
“这个冯郁,怕是个不会看眼色的。”魏子晋告诉褚停云时,苦笑连连,“幸好郑之远经验老道,先一步将试卷收回。”
“虽然子晋未能看见试卷的内容,但匆匆一瞥之下,先注意到的是卷中一块显眼的墨迹。”
考试时毛笔滴墨弄脏卷面偶有发生,因有誊录一道,在结果出来前,主考是不会知道墨卷,也就是原试卷是何模样。
也正是因为有朱笔誊录,避免了有考生在考卷上做记号,串通主考官员。也没有誊录官胆敢在自己誊录的朱卷上做手脚,万一此人试卷被官家挑中,万一被人发现……好事与己无关,若是协助科场舞弊,那是杀头的罪。
故此,魏子晋警告冯郁若是再对试卷评头论足就赶出去。临了,对郑之远道了声感谢便回了房。
约莫子时的时候,郑之远来到魏子晋的房前,他送来了一碗安神茶。
“连日辛劳,下官一番心意还望员外郎莫推辞。”郑之远称呼魏子晋的官职,恭敬有礼,“今日工作已结束,下官也先回屋了,请员外郎早些歇息。”谦卑有序。
“郑监考,请留步。”
因着冯郁一事,魏子晋的确有些难入眠,现下见到郑之远只是来送一杯安神茶,没有多想,将人请入屋内。
闲聊了半个多时辰,喝完茶,郑之远告辞离开。
后面几日,冯郁老实了许多,魏子晋也渐渐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直至那日摆酒席,我借醉与他单独互通有无。他提到墨迹时,我将八间号舍内木板后的墨迹一事告诉了他。”
马车也在此时停下,“冯郁的家就在这条巷子左侧倒数第二家,”顿了顿,褚停云深吸了口气,眼波微动,“我想不通,若是在朱卷上动手脚,势必是誊录官与另两位副主考之间有串联。可号舍木板后的墨迹,又是何用?五位监考是否参与其中?郑之远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对上她思索的目光,褚停云一字一句又道:“难不成,卖官鬻爵与科场舞弊,是两拨人?”
若是真的,简直是最坏的消息。季寒揉了阵额角,问:“你想从冯郁那得到什么?”还是先面对即将到来的现实,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褚停云也没浪费时间,直言:“我想知道誊录里头究竟是不是有猫腻。”
她点了点头,径直下了车,接过陌尘递来的东西头也不回地朝巷子里头走去。
素衣黑裙,渐渐与两侧探出墙头的黄绿枝条混入一处。
季寒叩开紧闭的木门,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孔,是个男人,却不是冯郁。
“你,找哪位?”
男人年纪不过二十,书生打扮,见到季寒有刹那的愣神。
她相信自己不是什么天姿国色,而男人的神情也更像意料之外。季寒垂眸,目光落在那身青衣襕衫,和腰间的玉坠。
“那、那个,这位……”
“见过郎君,今日冒昧前来,请问冯郎君在家吗?”
再抬眼,恰瞧见男人咽了口口水,喃喃道:“他不在,娘子要不改日再来?”交握的双手局促且不安。
季寒“哦”了声,似考虑了下,回道:“那我进去等他吧。”说着,不待男人同意与否,一只脚跨过了门槛。
“季娘子,冯郁真的不在。”
他心急地喊出口,未看见季寒眼底划过的一抹讶异。
蓦地转身,她笑问:“郎君怎知我姓季?我们见过?”
“……不、不,没见过。”
他若不解释或许季寒就此打消了好奇,但偏这一解释,探究的目光从他的脸上再次落到腰间的玉坠——是在沅陵县府学念书的学子才有的进出凭证。
“郎君,也参加了今年的秋闱?”难怪她觉得那身襕衫眼熟,不正也是府学的青衿。
男人迟疑了一会,或许是迫于她的直视,终点头道:“呃,嗯,嗯。”
季寒道了声:“果真如此。”几步上前,却见那男人往后倒退三步。她:“……”有些无语。
但仍保持着笑容,尽量轻声细语地问道:“不知郎君怎么称呼?与冯郎君是?”她怕再吓到如此胆小害羞的男人。
“我,我姓冯,冯郁乃家兄,我叫冯清。”
冯清说冯郁自早上出门后还没回来,季寒不介意留下多等一会,顺手将“见面礼”奉上。可是直等到日入酉时,冯郁依旧未归。
凉水倒是快喝饱了。
“季娘子,家里没什么好招待,不介意地话一起吃些吗?”生怕她不答应似地,话都没说完,冯清就急匆匆地从厨房拿来四个馒头,一叠咸菜,一小碗白肉,“这菜是我哥腌的,肉也是我哥做的,你尝尝。”
青涩的面容带着几分稚气,笑起来和冯郁一点都不像。逐渐聊开后,季寒发现冯清并不如她所想般胆小,熟络了,他也就不再那么害羞,偶尔还会说些笑话。
而且,更令人没想到的是冯清竟十分推崇新政?!直言秋闱开考那日见到她,一个女子面对一群男子竟是那样地从容不迫,气质如松,让他不仅心生羡慕,更是赞叹不已。
“若是有朝一日我能高中,必厉行变法,拥趸改制,希望未来会有更多像季娘子一样的女子念书、科考,甚至做官。”
他豪情万丈,不似喝了水,倒像喝了酒。
扑哧,季寒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的与冯郁一点都不像——如是,季寒再次暗叹。
“你别笑,我说的都是认真的。”
她信,因为那双眼睛清澈可见底,话到嘴边却一转,“可惜你兄长并不是这么想。”果然,他眼神霎时黯然。
“其实,兄长并不是十分反对新政……他只是太过担心。”
“担心什么?”
冯清不说话,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咸菜。
季寒思量着,小心试探,“担心你?”
他摇头。季寒愣住,环顾四周破旧的院子房屋,全家最奢侈的菜就是这一小碗白肉,看色泽应是不舍得吃放了几日。更别提冯清的衣衫虽然干净,但衣襟袖口处皆是磨损的痕迹。
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算好,想必冯郁赚的钱都供了弟弟念书。
“兄长担心的,是这个世道。”
“布衣循私利而誉之,世主听虚声而礼之,礼之所在,利必加焉……贪如火,不遏则燎原;欲如水,不遏则滔天(注①)。”
冯郁,担心的是这个世道,怨的是这个世道,有所期待的也是这个世道。
“怎么去了这么久?念叨啥呢?”
巷子幽暗,季寒又太过专心,一不留神被凭空冒出的声音吓得差点失声——太害怕了,叫不出来。
在看清来人后,喘了口气撑在身侧的墙。她没好气地叹了声:“是你们啊。”
不是他们还能有谁?褚停云与陌尘对看一眼,一个往后自觉退了一步,一个主动上前伸出手。
“干嘛?”
“扶你啊。”
季寒奇怪地看他,“又不是七老八十,扶我做什么?”
“哦,我以为你又腿软了。”褚停云凉凉地回道,“真不知这胆子究竟是大还是小?”
“……没有,”季寒站直了身子,“只是在想冯清的话。对了,冯郁没有回来。”
接过陌尘递来的灯笼,褚停云慢慢跟在她身边,“知道,逐风去找了。”他一直坐在马车里等,谁知等到这个时辰。
季寒顿住脚步,似是想到了什么望了眼前方的背影,扭头,“那,我和冯清聊了些什么,陌尘都告诉你了?”
她以为他派陌尘在附近偷听。褚停云提高灯笼,认真地回复道:“陌尘去办别的事,我一直在马车里等。”抬头示意她看前方。
“哦,”岂料,她不像在意他是否派人偷听,而是,“那我是不还得转述一遍?”
没错,她在意的是自己要再费一遍口舌。褚停云:“……先喝个茶?”
“别,已经一肚子水了,真一点都喝不下了。”她拒绝得干脆利落,继而又苦着张脸,“常郡王,要不还是先给口饭吧?”
只是饭还吃到嘴里,逐风带回一个坏消息。
“冯郁死了。”
注①:出自《韩非子·六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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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冯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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