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已不期待洛新柔的实话,故而季寒在抛出问题后很快接着说了下去。
“其次,你说对待女儿自小琴棋书画无一怠慢,吃穿用度都紧着她。这一点从洛珈的穿着打扮、举止言行,还有左手指腹的茧子都可以证明你确实没有撒谎。不过,恰恰也显露出第二个矛盾之处。”
她提起茶壶,挑了只干净的茶盏倒了半盏,然后抿了口。在洛新柔戒备的眼神中,她三指捏着茶盏举止半空,“似雪类银,邢窑白瓷兴于隋盛于唐,传至今日多为粗白瓷,像这样品相的应是罕见吧,郎君?”
褚停云只淡淡瞥了一眼,接着她的话道:“精白瓷现多留存宫中,民间用的是粗白瓷。虽然与茶壶不成一套,无法确认底款,不过**不离十。”
无需说得很明,也料她听得懂。
只见季寒弯了弯唇角,“可惜了,不然一定价值不菲。只是不知道这样的茶壶、茶盏,是每位住上房的客人都有的?还是只郎君有呢?”
她是故意的。褚停云笑了笑,“不清楚,我也不爱喝茶。”
“不爱喝茶?”她似惊讶地看着他,“那郎君为何还让洛娘子多备些茶叶带走呢?难道,这茶叶,汴京买不到吗?”
眉峰上挑,褚停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换了个坐姿,然后学着她的样子也将手肘搁上桌沿。屈指叩在桌面,不疾不徐道:“今年的新茶汴京有没有卖不清楚,至少你一定买不到。至于我,上回喝还是在沅陵县衙的牢狱中。不过,也就图一新鲜,带回去让家人尝尝。就是,不知与那江州知府送入京的是不是一个味道?”
“原来如此,”季寒恍然大悟,眼睛瞪得大大地,末了,“这茶贵吗?”
瞧她做作的样子。褚停云依然那副淡淡的神情,道了声:“十斤茶树仅养一两芽。”
“若是不通过六务十三场(注①)入京呢?”
褚停云沉吟道:“若私贩茶叶者为民,百钱以上者杖七十,超八贯者加役流。若私贩者为官吏,五百钱以上流二千里,一贯五百及持仗贩易者皆死。(注②)”
话至此,何须再多言。
膝盖发软,洛新柔咬牙强撑着,既懊恼不该怂恿洛珈拿出私藏的茶叶去招待,更担心他们接下来会不会以贩卖私茶的罪名要挟自己?
“洛新柔,”乍然对上的眼眸惊恐不安却还竭力隐藏,季寒顿了顿,继续道,“我对贩私茶的事不感兴趣,也大概能猜到为何你这会有此等品相的白瓷,但是这些都不是我要说的。”
话音未落,洛新柔突然朝着屏风倒去。
所幸褚停云眼明手快,在她堪堪要撞上时拉住。季寒接过,扶她在凳子坐下,卷起衣袖发现她的指甲在掌心已掐出了印记。
搭过脉后从包袱里找出一包白糖,季寒喂了些在她嘴里。待她含化慢慢睁开眼,季寒才道:“你没病,只是太过紧张才会晕倒。”
头昏脑涨耳边只听得她轻描淡写一句,洛新柔茫然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但若是继续这个状态,有中风的危险。”
洛新柔已无从分辨对面之人究竟怀揣的是何种心思。方才所说的那些,对她而言简直如鲠在喉。
咽不下吐不出,唯有死死地瞪着那双如墨的眼睛,等着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再次开口。然后,趁此机会,她想抓烂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不自觉地身体前倾,洛新柔的神情既像警惕又像随时发起进攻。她对面的女人反倒松懈下来,揉了揉发酸的肩颈,冲她微微一笑。
“你说这家客栈耗费你半生精力。我听洛珈也说过,从原来的一层到现在的三层,都是你和那些伙计的功劳。”
“是又如何?”洛新柔嗓音嘶哑。
“那她知道你是如何起家的吗?”指尖落在桌子中央的那张纸,季寒又问道,“张济知道是吗?”
垂眸,视线在那张差点忽视的纸上停留。下一霎那,一枚直指眉心的银针阻止了洛新柔的动作。
洛新柔恶狠狠地瞪着她,双手成爪紧紧巴住两侧桌沿。
不知何时,季寒的脸上已毫无笑意,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官府海捕文书,你的女儿有一个逃犯母亲,你说,她若知晓会怎么看你?”
下唇被咬出了血丝,洛新柔似乎不觉得疼。牙关慢慢松开,唇角扬起,满是自傲道:“我从未对不起她,最好的都给了她。我让她像那些高门贵女一般锦衣玉食,我把她养得很好,教得也很好。我们母女之间的感情,不是你一个外人能挑唆的。”
一声叹息是季寒彻底的死心。
“也许吧,是我天真了。”
她放弃了,收了银针。
俗话说得好,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老话也说得好,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再执着下去,反倒成了一桩笑话。
“那我们也不要浪费时间了。”面对洛新柔轻蔑的眼神,她好整以暇说道,“最后一个矛盾之处便是张济自尽的原因。”
稍稍后仰,季寒指着身后之人,“如果知道他是谁,恐怕你就不会编造出那个荒唐的谎言。”
洛新柔看向罗汉床上的男人,扶起她后,他就仿佛抽身事外半倚着软垫神游别处。
“你究竟是谁?”
显然,她觉得季寒的话并不可信,决定自己问那个男人。
季寒撇了下嘴,“我没猜错,张济的确没告诉你。我猜,除了不希望女儿白欢喜一场,更担心你会铤而走险对吗?但是比起女儿不能嫁入权贵之家,你害怕的是有朝一日他将旧日之事公之于众。所以,你编造了一个理由。”
“只是这个理由不是如你所说,而是后面那一句,如果他想见女儿,想相认,用命来换。”季寒扯了扯唇角,扯不出一个弧度,“你也确实告诉他,如果他就此离开还可以当做毫不相干。他却选择了答应你的条件。”
突然顿住,季寒问她:“洛新柔,你不觉得我说的这番话其实也很矛盾吗?”
她不语,沉默着。
半晌,季寒道:“他本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蓦地抬头,“什么意思?”洛新柔的眼里是怀疑。
“他,本就是来见你们最后一面的。”
“不可能。”
她几乎想也不想地反驳。
“你再好好想想,他是否跟你提过除与洛珈父女相认之外的要求?”季寒也有些动气,“没有对不对?也不会有。不然他不会给你全部积蓄,那么多银票,一个仵作要如何攒的下来?”
洛新柔皱起眉头,“你,你们认识他?”
“是。”干脆地告诉她,“我不仅认识他,还知道他一直以来生活在沅陵是什么模样。可是他死的时候,换了新衣新鞋,修面刮胡,他有多期待见到你们,死的时候就有多绝望。”
“闭嘴。”洛新柔朝她吼去,“他有什么可绝望的?绝望的是我!给了银票又如何?全部积蓄又怎样?那是他欠我们的。”
“好。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在他死后还要栽赃给自己的女儿?”
猝不及防,“你、你说什么?”洛新柔的眼中充满了震惊,“什么栽赃?”
季寒第一次碰到如此执拗倔强之人,但眼见有进展不想错过,犹豫了下,朝褚停云伸手,“丝线。”
褚停云愣了愣,然后从袖袋中掏出包裹的帕子,将丝线单独交给她。
“这是在张济屋子的窗户上找到的。”将丝线放在折起的海捕文书上,季寒自顾自地说道,“原先我以为洛珈进出过那间屋子,后来发现三层楼的高度不留下任何痕迹不太可能,更像是人为故意摆上的。那么,是谁明知张济是自尽还要栽赃给洛珈呢?”
“谁又能轻而易举拿到她的纱裙呢?”季寒抿了下唇,“似乎除了……”
“不是我,”当震惊成为真正的害怕,洛新柔深深吸了口气,嘴唇有些颤抖,“我不会害自己女儿,他……也不会。”
意外地望着她,心中一直没有答案的问题似乎马上能见分晓,季寒不禁冒出些许期待。
“他与洛珈可曾单独见过?”小心翼翼地试探。
“没有。除了你们来的那天下楼用过膳,后来他基本闭门不出,到……他死,洛珈也没有去过他的房间。”因为时刻关注,洛新柔才会如此确定,“况且,我与洛珈说过那人是仵作,晦气。”
季寒动了动嘴皮子,将即将出口的“或许”咽了回去。幸好洛新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未发现她的异样。
季寒沉吟了会,又问:“他死前,是否找人打扫过屋子?”
洛新柔摇了摇头,“他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屋子是自己收拾的,伙计会将清扫的工具收回。”
“哪个伙计?”季寒有些担心,若这人也在海捕文书上……
谁知,洛新柔毫不犹豫地告诉她一个名字,然后指着自己的下颚,“他的这里有颗黑痣。”
原来牵扯到了洛珈,洛新柔与她的目标就是一致的。暗暗舒了一口气,季寒方要回头,只听身后之人——
“她说的这人,好像就是里面躺着的那个。”
注①:参考宋代榷茶制:在全国共有稳定的榷货务6处,榷山场13个,通称六务十三场。茶农由榷山场管理,称为园户。园户种茶,须先向山场领取资金,称为本钱,实则为高利贷。
注②:摘自:宋 私茶法《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五乾德二年八月辛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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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白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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