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如墨,将库里亚王宫吞没在寂静里。
已经是第四次了,文夏芹躺在过于柔软的床铺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胃里一阵阵空虚的抽搐,混合着英伦风味食物带来的诡异饱腹感,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折磨。那寡淡粘稠的麦片粥、硬如磐石的黑面包、甜到发苦的饼干、咸得发齁的肉片……种种堪称刑罚的食物味道仿佛还在口腔里盘旋。
她实在无法忍受了。
穿越前,作为一个小有名气的美食UP主,即便之前遭遇家庭变故,她也总会想方设法用食材捣鼓出温暖美味的一餐,口腹之欲,是她对抗糟心生活的重要武器之一。
而现在,这武器眼看就要被这宫廷猪食彻底废掉。
黑暗中,她仔细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走廊里一片死寂,那位如同背后灵般的女仆似乎已经休息,或者至少暂时离开了她的门外。
机会来了。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型——去厨房!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她不确定这是否冒险,但强烈的食欲和对美食的渴望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凭着白天的观察和残存的一丝身体记忆,她像一只轻盈的猫,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沿着冰冷的石砌旋梯向下。或许是因为诅咒的名声,也或许是这位公主实在太无足轻重,她所在的这座塔楼偏僻冷清得惊人,一路下行竟未遇到任何巡逻的守卫。
厨房在哪儿?她不确定,也没有头绪。
最终,她停在了一扇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的木门前。这里似乎是宫殿某个极其边缘的附属区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并不好闻的油烟和食物残渣混合的气味。
这会是厨房吗?看着不太像,但门缝里没有透出灯光,可以探一探。
文夏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门。
一股更浓郁的食物储藏气味扑面而来。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她看清了屋内的情形——这确实是一间厨房,但绝非她想象中宫殿应有的那种宽敞明亮、设备齐全的大厨房。
它很小,非常简陋。
一个看起来很久没彻底清洗过的石砌灶台,上面放着几口黑漆漆的铁锅,其中一口的边缘甚至有了裂痕。角落里堆着一些柴火,墙壁被烟熏得发黑。一个歪歪扭扭的木架子靠在墙边,上面零星摆放着几个陶罐和几个看起来干巴巴、不知品种的根茎类蔬菜。一个小得可怜的储物柜,门虚掩着,能看到里面寥寥无几的、色彩暗淡的瓶瓶罐罐,大概是盐或者某种单一的香料。
这就是厨房?
果真符合着公主的处境,除了穿得还算像样,其他东西都被边缘化到了极致。
虽然简陋得让人心酸,但对文夏芹来说,依旧有着可操控的空间。
她开始搜寻可用的食材——面粉!在一个粗麻布袋里发现了小半袋颜色有些发暗的面粉,手感粗糙,但闻起来没有怪味。鸡蛋!在灶台角落的一个破草篮里,居然躺着三枚小巧的鸡蛋,还有几颗蔫头耷脑、颜色发黄的青菜,像是被人遗忘已久。
完全足够。
文夏芹瞬间精神抖擞,所有的疲惫和担忧都被抛到脑后,她挽起过于宽大的丝绸睡裙袖子——这身打扮在厨房显得格格不入。
找到一个相对干净的木盆,倒入面粉,小心地加入适量的水。没有酵母,时间也不够醒发,那就做一碗最简单的刀切面。
她用尽全力揉搓着面团,手腕酸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看着面团逐渐变得光滑,一种久违的、创造的快乐充盈在心间。
她专注于手中的面团,所有的感官都投入到这顿来之不易的宵夜中,以至于当身后那扇破旧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时,她吓得几乎跳起来,手中的面团差点掉进灰堆里。
她猛地回头。
门口站着一个人。
那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的人。
来人瘦小得惊人,像个没发育完全的孩子,裹在一件宽大、肮脏、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麻袋般的破布里。长长的、纠结打绺的头发像一团枯草,几乎完全遮住了脸庞,只能看到一丝异常苍白、甚至隐隐发青的皮肤。她——文夏芹主观判断是个女孩,赤着脚,脚趾和露出的手腕都瘦得皮包骨头,沾满了污垢。
最让人心悸的是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气息——死寂、空洞,仿佛一具行走的、被抽干了灵魂的空壳。她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透过发丝的缝隙,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文夏芹,那双眼睛大而空洞,在黑暗中几乎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有一片麻木的、深不见底的黑。
文夏芹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头皮发麻,第一个念头是:鬼?!
然而,那身影在最初的僵硬之后,似乎也愣了一下,她显然也没料到这个时间点,这个属于“被诅咒的公主”的偏僻厨房里,会有人,而且还是公主本人。
凯伊并没有逃跑或者尖叫,她只是站在那里,空洞的眼睛看着文夏芹,又看了看她手上沾满的面粉和案板上初具形状的面团,那麻木的神情里,似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渗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释然
她感觉自己一直悬着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了——一直潜藏在王宫的幽灵,终于被发现了。
凯伊甚至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那气息微弱得像要随时断绝。然后,她微微抬起头,让更多的月光照亮她那被头发遮掩的脸庞——那是一种常年不见天日的、病态的惨白,脸颊深深凹陷,嘴唇干裂苍白,几乎没有血色。
她在脑海对自己说:好了,终于到这一天了。她总归是要被抓住,然后被处死,但是死在诅咒手里,听起来也不错,总算解脱了。
文夏芹看着那双空洞得令人心碎的眼睛,看着那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心中翻涌的恐惧和惊吓,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微的心疼和酸楚。
她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女孩,她就像……就像一只在人类世界里挣扎求生的流浪猫狗,甚至更糟。
鬼使神差地,文夏芹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只是看着那个女孩,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与无奈:“……等等,面马上就好。”
她转过身,不再看门口那个仿佛随时会消失的影子,继续专注于手里的面团,只是动作加快了些。她将揉好的面团用干净的布稍稍盖住让它松弛一会儿,然后动作麻利地开始处理那几颗蔫掉的青菜,仔细择去烂叶,清洗——虽然水质看起来也不那么令人放心。她敲开鸡蛋,金黄的蛋液落入烧热、用一小块疑似动物脂肪润过的破锅里,发出“滋啦”一声悦耳的轻响,浓郁的蛋香瞬间弥漫在狭小的厨房里。
凯伊——这个自称为库里亚王宫幽灵的女孩——僵硬地站在门口,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困惑的情绪。
她没有逃跑,没有求饶,甚至没有移动。她就看着那个黑发黑眼的公主,那个据说被诅咒缠身、理应同样阴郁痛苦的公主,在这个肮破败的厨房里,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流畅而专注的姿态忙碌着。
那是在做什么?一种奇异的、带着生命力的香气,不是王宫大厨房里那种混杂着大量香料、却依旧掩盖不住食材本身平庸甚至劣质的味道。
她绝对不是原来那个普佩塔公主。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凯伊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古怪地松弛了一丝。一直萦绕在她周身的、那种即将迎接最终命运的绝望释然,稍稍褪去,转而变成一种茫然的、带着一丝极微弱好奇的观望。
于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她拖着虚浮的脚步,挪到了厨房里一个不碍事的、昏暗的角落,蜷缩着坐了下来,抱着膝盖,像一个沉默的影子,安静地看着文夏芹忙碌的背影。
文夏芹感觉到她的靠近,动作顿了顿,但没有回头,也没有驱赶。她用一把看起来还算锋利的刀,将松弛好的面团切成粗细均匀的面条,烧水,下面,捞起,铺上煎得边缘焦脆的荷包蛋和烫熟的青菜。
她看着文夏芹忙活,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极细微的光点在艰难地凝聚。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那是太久没有正常与人交流的证明,她的语句有些颠倒,逻辑混乱,但文夏芹屏息听着,努力理解着。
凯伊的母亲曾是王宫的一名女仆,被尊贵的二王子□□生下了她,王子下令将这对耻辱的母女处死,母亲偷偷把她藏起来,养在王宫最肮脏污秽的角落,东窗事发,母亲被侍卫拖到她藏身的角落前,当场斩杀,温热的血溅了她一脸,她藏在堆积的废物和污秽里,听着高傲的士兵们敷衍的搜寻脚步声离去,再然后,就是幽灵凯伊的诞生,二王子或许早已忘记她这个小小的耻辱,也让她得以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苟活至今……
文夏芹静静地听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难受。这轻描淡写的叙述背后,是怎样一副人间地狱的惨状?
最后,她在一个陶碗里放入一点点可怜的盐,滴入两滴她能找到的、唯一看起来像是油脂的东西,用滚烫的面汤冲开。
一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简易汤面就此完成。虽然食材简陋,调味匮乏,但那氤氲的热气和食物最本真的香味,在这冰冷破败的厨房里,简直拥有抚慰人心的魔力。
文夏芹将最大的一只碗——其实是唯一没有缺口的碗——端到凯伊面前,里面卧着两个金黄的煎蛋。她又找出了一把看起来勉强干净的叉子,递过去,声音低沉温和:“吃吧。”
凯伊抬起头,空洞的眼睛看着那碗她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象的食物,又看看文夏芹被灶火烘得微微发红、带着汗珠的脸颊,她那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
然后,她伸出瘦削肮脏、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接过了碗和叉子。碗壁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糙的陶壁传递到她的掌心,那温度几乎烫伤她冰冷的皮肤,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活着的感觉。
她笨拙地用叉子卷起一撮面条,塞进嘴里。
下一刻,她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不是王宫宴会上那些冷掉油腻的残羹剩饭令人作呕的味道,也不是平日里偷到的干硬发霉面包的刮喉感。而是……温暖的、柔软的、带着麦子最原始香气的面条,滚烫的汤汁,焦香的鸡蛋,甚至那几片寡淡的青菜,在此刻都成了无上的美味。
这是?
她猛地低下头,几乎是狼吞虎咽起来,吃得又快又急,仿佛慢一秒这美妙的幻梦就会消失。滚烫的面条烫得她舌尖发麻,她却毫不在意,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进面汤里。
她原以为自己早已干枯的眼睛,竟然还能流出如此滚烫的液体。
她甚至没有发出哭声,只是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无声地流泪,疯狂地吞咽。
文夏芹默默吃着自己那一碗只有一个蛋的面,看着她这幅模样,心里酸涩得厉害。
直到碗底彻底干净,连汤汁都被喝光,凯伊才慢慢停下来。她用手背粗鲁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和鼻涕,那些污渍在她惨白的脸上划出几道滑稽的痕迹。
她沉默地站起身,主动拿起两只空碗,走到水缸边,用少量水仔细地清洗干净,放回原处,甚至试图将灶台收拾得比她来时更整洁一些。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站到文夏芹面前,厨房里只剩下微弱的月光和灶膛里残余的、明明灭灭的火光。凯伊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空洞的影子,但用她今晚最流畅、最清晰,也最冰冷的语调,说出了那句话:
“迟早有一天,我会杀死二王子。”
这不是誓言,更像是一个早已刻入骨髓的、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执念。
文夏芹看着眼前这个被仇恨和苦难浸透的女孩,轻轻拍了拍凯伊瘦削得硌手的肩膀,脸上露出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微笑,低声回应,仿佛这是一个她们之间共同的秘密:
“祝您成功。”
凯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她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消失在门口,仿佛从未出现过。
厨房里只剩下文夏芹一人,空气中残留着食物的暖香和那段残酷故事带来的冰冷气息,她收拾好最后一点痕迹,也悄无声息地返回了自己的塔楼房间。
躺在冰冷的床上,她久久无法入睡,胃是暖的,心却是沉的。
这座金碧辉煌的王宫,远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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