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许回归来的时候,齐王已经叫人收拾好了屋子,御医正在给他重新包扎伤口。
“王爷有伤在身,理应静养。伤口反复撕裂,将来只怕要留下疤痕。”
齐王有些烦躁,这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孤知道了。些许疤痕不碍事,倒是可有法子让痛楚减轻些吗?”
齐王闷闷不乐,方才情况紧急,行动间顾不上伤口。现在缓过劲来,真觉得钻心的疼。
御医沉吟片刻,答道:“王爷外敷的药粉就有七厘散,可活血、化淤、止痛。只是药效发作需要时间,王爷若觉得难以忍受,不妨用酒冲服麻沸散,饮下此药可暂时感觉不到疼痛。”
齐王已是病急乱投医,听闻有办法不疼了,立马就要答应。
许回听了这话,连忙踏进房门,“不可。麻沸散原为华佗所创,早已失传。而今仿制的麻沸散以鹤顶红、朱砂为原料,如此危险,怎能轻易服用?”
齐王星目含威,冲着御医大喊:“韩老头,你想害死本王?”
韩御医怛然失色,颤抖着跪下了,“王爷恕罪。那麻沸散虽然以鹤顶红入药,但份量极轻,于身体无碍。此药方非臣一人使用,王爷不信的话,可以招其他御医一同问诊。”
少冤枉人了,我没有下毒害你啊!唉,就知道医者难当,是时候告老还乡了。
许回却将韩御医搀扶起来了,她满怀歉意地说:“韩御医请起,我并非质疑你的医术,也不怀疑你的仁心。”
齐王疑惑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许回瞪他一眼,“不到性命攸关之际,怎能用虎狼之药?不过些许外伤,忍忍就好了。”
齐王咕哝道:“疼得又不是你,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许回听不清齐王说了什么,想来也知道他不服气,索性不去管他,转而安抚韩御医。
“劳烦韩御医,既然王爷已经用过七厘散,想来马上就能止疼了,无须再服用麻沸散。我知晓,方才王爷有令,你不敢不从,此事无你无关,且下去歇着罢。”
韩御医松了一口气,带着药箱和童子离开了。
齐王“哼”了一声,赌气道:“你不怪罪韩老头,那就是怪罪我咯?”
许回却没心思理会齐王,满脑子都是方才父亲的举动。
齐王原本还挂着脸等着许回来哄自己,可长久没得到回应,忍不住伸头探去。
这一瞧却发现许回正坐在椅子上暗自垂泪。
齐王顿时慌了神,“你这是怎么了?是我惹你生气了吗?”
许回仍是不回应,齐王焦急道:“那我以后都不用止疼药,就硬生生熬过去,行了吧!”
又说:“难道你要我给你作揖赔礼吗?”说着便要下床。
许回这才开口说话,“欸,乱动什么。我又不是为你……”
齐王这才放心地趴着,又思量,不是因为我,那就是因为她爹啰?
他感叹道:“泰山慈爱,你又何必伤心?”
这话没有半点水分,满汴京、满天下去打听打听,有几个人能支持女儿像男子一样读书、交际,甚至做官?
许回哽咽地说:“阿父从小教我要持身正大,行事当光明磊落,断不可授人以柄。可今日,他为了我,竟然违背了本心!”
齐王神情顿时有些无措。
呃,这话是在夸许路明还是骂他呢?
“泰山只你一女,为了你,自然无有不肯的。诶,不像我,从小就得去争夺从太子指缝里漏出来的宠爱。”
许回摇摇头,“我考童子试,阿父原本不赞同。”
齐王讶异非常,“这怎么可能?他还为了你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一连参了许多人呢。”
许回目露哀伤,给齐王讲述了一段往事。
昔年,许路明与妻子郑六娘夫妻恩爱,只是成婚多年未有子嗣。
家里劝他纳妾繁衍生息,郑六娘不堪压力,自请下堂,不愿耽误许路明。
只是,许路明不愿意,他既不愿意再娶,也不愿意纳妾。
他对妻子说:“咱们说好白头到老,你要舍我而去吗?”
郑六娘为着情郎这句话,不知吃了多少偏方,才终于有孕。
然而,那些经年的苦汁子把郑六娘的身体折腾垮了,才生下许回没多久,她便撒手人寰。
许路明无法接受妻子死亡,无法接受妻子为了一个姑娘死亡。
他为了一个不被家人期待的姑娘把妻子逼死了。
果然,父母兄嫂见许回是个姑娘,又劝许路明再婚。
可许路明说什么也不愿意,他恨自己,恨自己迂腐,执着于传宗接代害死了结发妻子。
他有时候想,倘若当初他放妻子离去,她还能活着。
即使他们不再是夫妻了,他还能见到她。
可他太自私了,他不愿意放她离去。
一想起来,悔意便吞噬了他,五脏六腑没有一处不疼。
只是刚出生的许回还需要他照顾,他不得已振作起精神。
看着孩子,他陷入了偏执,倘若这是个儿子,或许父母就不会逼迫自己重新娶妻了。
于是,他将许回当作男子教养,借此向所有人表明决心,他立志终身不再娶。
许回一天天长大,天资聪颖,更甚于他。他心里有些欣慰,此举总算能稍稍抚慰妻子在天之灵。
后来他带着许回来到京城做官,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而去,哪曾想变故突生?
那一年许回长到七岁,而他收了一个弟子,唤做窦平。
窦平年龄稍长,素日里很照顾许回,两人感情很好,宛如亲兄弟。
这年夏天,他们争论荷花拢共有几片花瓣,背着大人来到了荷花池旁格物致知。为了摘花,窦平脚一滑,掉进池塘去了,偏生他不会游泳,呛了好几口水。
许回从小在水边长大,见窦平在水里沉浮,连忙跳下去将他捞了上来。
窦平心生感激,恨不得与许回当场结拜。
等二人笑着将事情说与许路明知道时,许路明没有夸赞许回的善举,他勃然大怒,狠狠罚了许回和窦平。
许回心里委屈,也十分不解,她不明白自己做了好事,为什么父亲反而要责罚她呢?
一夜辗转反侧,她为父亲的愤怒找好了借口。嗯,父亲只是担心他们,为他们私自去荷花池而恐惧,怕他们溺水。
谁料,第二天,许回便得知了一个惊天秘密。
原来自己竟是女子吗?
这便是父亲生气的根源吗?
她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更无法接受。
她去问父亲,父亲却告诉她,今后不必去学堂了,好好学习针黹女红才是正经。
她的书桌上再也没有经史子集,父亲说那些不是女子该看的书,转头给她送来了《女则》《女诫》。
许回扒着窗户,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温和的父亲变得疾言厉色,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夕之间她从男变女,甚至不被允许上学堂、不被允许出门。难道她不再是父亲的孩子了吗?
齐王心有戚戚,“然后呢?泰山为什么让步了?”
许回擦了一把眼泪,笑着说:“因为我病得快死了。”
齐王瞪大双眼,“泰山竟如此心狠!”
许回接着说道:“大概是因为头一天落了水,又受到了如此打击,第二天我便高热不退。阿父带我瞧过许多大夫,可都不见效,最后阿父抱着我在阿母的灵位前哭了一夜,我才睁开了眼睛。”
齐王嗟叹不已,“大约泰水在天有灵,不忍你受苦。你经此大劫,泰山便允你念书,又为什么不赞同你科举呢?”
许回浅浅颔首,“后来我去问阿父,为什么突然告诉我真相?阿父却说,那一日他得知我下水去救窦师兄,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他说我是女子,应当讲究男女大防,不能放在男人堆里长大,否则将来于我名声有碍。阿父一直很后悔,当年一念之差把我当作男子,误了我的一生。他希望我像其他女子一样活着。”
“原来如此。原来泰山并不支持你冒天下之大不韪,怪道他今日为你背离本心,你竟如此动容。”
齐王恍然大悟。
许回怅惘地说:“阿父怕我将来后悔怨怪他。可我怎么会后悔呢?能见识到这样广阔的天地,才不枉此来世上一遭。王爷,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女人什么也不被允许,那很不公平。”
齐王挠了挠头,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从来都是接受这样的灌输,没想过女人愿不愿意。
“至少,你现在是个女官了。”
许回点点头,“总有一天,能见识到旷阔天地的女子不只我一个。我常常在想,倘若阿母被当作男子教养长大,她还会为了孕育子嗣吃偏方而死吗?“
不会。齐王在心里回答。没有男人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一个孩子出生,哪怕是自己的亲骨肉。
“你恨你阿父吗?论起来,是他害了你阿母。”齐王忽然问。
许回脸色痛苦挣扎,“不知道。你说我阿母会恨阿父吗?”
“不知道。”齐王也这样回答。
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
许路明和郑六娘是个悲剧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4章 第 54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