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回先是怀疑,而后才恍然大悟。
他们成婚那一日,传来了阿父被抓的消息,故而,他们的婚礼仪式并不完整。
“已经过去了,何必念念不忘?”
齐王断然不肯,“这怎么能行?我问过杨长史了,他说倘若成婚时的仪式不完整,夫妻便不能白头到老。就是到了地下,阎王爷也不认。”
“不过是些虚妄的民间传闻,鬼神之说,向来不可信。”
“正好今天中秋,是良辰吉日,咱们便将遗漏的仪式补上。”齐王不理会,自顾自地说着,又吩咐下人去准备东西,自己则去更衣洗漱。
许回没法子,只好陪齐王过家家,也动身去洗漱更衣。
等他们各自回转的时候,仆人把东西都预备齐了,屋子里四处扎着彩绸,贴着窗花。
许回不由觉得好笑,半个月不到,这就算成了两次亲。
“难为你们了,这些窗花是从哪儿寻出来的?”
金香和玉英一人捧着一个托盘,笑着说:“这是翠莲那丫头的手艺。娘娘不知道,那丫头手巧得很,一气儿能剪三四张花样。”
许回笑着说:“人在哪儿呢?带进来我见见。”
玉英脆生生地应了,转身出去,进来的时候身边跟着一个才留头的小姑娘。
“给娘娘请安。”
“起来吧。这屋子里的窗花都是你剪的?”许回笑着问。
“是,是我……回娘娘的话,是我剪的。”翠莲第一次被召见,心中忐忑不安,话也说不利索。
许回微微颔首,叫人给翠莲拿赏银。
“你年纪不大,倒是心灵手巧。”
翠莲得了赏银,紧张的心情渐渐消失了,转为雀跃欢喜。
“是我娘教我的,我外祖家原来是做皮影的。”
许回又问了几句,知道她娘是府上针线上的人。
“既是专做‘剪镞花样’的,怎么进了王府改做绣娘?”
“我爹赌钱,把家业都输光了,想把我卖掉抵债。我娘舍不得我,被他一起卖了!”翠莲说着呜呜痛哭,哽咽道,“几经周转才有幸到了王府。因王爷和王妃成亲,王府需要下人,我和我娘才有了容身之地。”
许回惊愕失色,“那你外祖家呢?他们不管吗?”
翠莲抹了一把眼泪,“姥姥姥爷都去了。舅舅他收了我爹的银子,才不管我们。”
许回拍案骂道:“好个舅舅,好个父亲,真是一对财狼虎豹!”
众人同仇敌忾,替翠莲不忿。
许回又说:“你可还记得家在何处?卖你的人是谁?”
翠莲重重地点头,将牙齿咬得“各各”作响。
“我死也不会忘!”
“好,你将事情告诉杨长史,我让他替你递状子,告你爹拐卖人口之罪。我朝律例规定,子告父当施以绞刑,你不能出面。你回去问问你娘,她可愿意出面状告你爹?”
翠莲痛哭流涕,灰心丧气地摇头,“多谢娘娘好意。只是我娘要是去公堂上告我爹,我爹不过挨一顿板子,可我娘就惨了。我和娘好不容易碰上王妃这样仁慈的主子,可算是苦尽甘来了,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娘坐牢呢?娘娘莫要为我烦心,这就是我们母女的命吧!”
许回叹了一口气,“徒刑,王府会设法出钱替你赎刑,我也会替你们求情。只是,你说的没错,《刑统》规定:‘妻告夫罪,虽得实,徒二年。’法律如此,我不好再劝。你娘要是当堂状告你爹,难免有些风言风语,利弊得失,你们自己衡量罢。倘若改了主意,随时可来报我。”
翠莲怔怔地望着许回,半晌没有言语。
许回又说:“你们也是,倘若谁是被卖的,速来报于我知。只要情况属实,我立即放了你们的身契,送你们归家。若是谁有冤屈,也一样令我知晓,我替你们写状子,出钱赎刑!”
众人听了越发眼泪汪汪,感动不已。
这世间哪有主子出钱替下人赎刑的?主子犯罪,推下人顶罪的倒比比皆是。
许回安慰道:“哭什么?这原本就是我应该做的。我朝法律规定,不可买卖人口,本就该将你们发回原籍。”又说:“翠莲,我传你来,是想雇你和你娘给我的瓷器铺子做花样,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呢?”
翠莲激动不已,她猛然磕头下跪,“娘娘有令,我就是拼了我这条性命也在所不惜!”
许回不赞同,“可见是说胡话了。性命何等重要,怎么能因为我两三句话就不在乎了呢?”
翠莲听话地沉默,她将那些感激的话都留在心里。总之,齐王妃是她的恩人,她自个心里有数就好。
许回还待说什么,齐王却进来了。
“你们围在一起做什么呢?外头连个打帘子的人都没有。”他单手掀起门帘,另一只手抱着几个长条锦盒。
仆人正欲请罪,许回连忙说:“我才知道,他们里边儿竟然有买来的,预备将她们的卖身契放了。”
齐王听了一愣,“买来的怎么了?”
许回脸色一黑,欲言又止,“你们都下去吧,这儿用不着你们了。记着我的话,谁身上背着卖身契,叫她们先告诉金香玉英,明个我瞧过名单,把你们的身契都放了。”
众人这才领命离去。
齐王心里喊了一声“真怪啊”,这些人怎么忽然这样肯听许回的吩咐?都不用看自己的脸色了!
许回见人都走了,这才指着齐王斥骂道:“朝廷有令,不许买卖人口,府里的女使最多雇佣十年。偏你不听,竟然从人贩子手里买了这么多人!还说‘买来的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你是背上伤还没挨够,还想再挨几十杖吗?若是其中还有良民,那你就得流放!”
齐王吓了一跳,他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慌张地说:“我哪儿知道?《刑统》那么厚,我又不曾翻过!再说,也从来没人跟我说过我也会犯罪啊!”
他摸了摸后背,不自觉在房内走来走去,“不行,这事儿得尽快解决。来人,来人,去把杨长史叫来!”
又转头对许回说:“不对啊,咱们府里的人都是父皇赐下来的,怎么会有买来的?”
许回便说:“翠莲说,她和她娘是咱们成婚的当口进来的。”
齐王恍然大悟,“那就是了,肯定是人不够使,府里才买了外头的人。”
许回纳闷道:“怎么会人不够使?就咱们两个人,究竟要多少人伺候?”
齐王懊恼道:“王府这么大呢,横竖不能空着吧!”
两人说话间,杨长史来了。
他已经知道齐王叫他来的原因,请安后连忙为自己辩解,“咱们府上的太监宫女,都是宫里拨过来伺候王爷和王妃的。这些人没有官家的圣旨,不能离府啊!”
齐王大怒,“老杨,你别打马虎眼,我找你来是说那些太监宫女吗?好端端为什么从外头买奴婢?你不知道这是犯法的吗!”
杨长史连连磕头,“王爷,这,不是只有咱们王府一家买奴婢啊!外头那些王爷们,家里都是这么办的,连晋王也一样!这一桩早就成了惯例,从来没人多事告状。”
哎哟,他怎么这么倒霉呐!自王妃嫁过来,他都被骂了多少次了!
齐王扭脸去看许回的脸色,见她还是冷着脸,倒不知怎么办了。
许回见状便说:“不过是碍于王府权势,才没人告状,不代表买卖人口就是对的。王爷是官家的儿子,自当为官家分忧,岂会违背律法,令官家蒙羞?”
杨长史连连点头,不敢替自己说话。
许回又说:“你来了也好,省得我再去寻你。待明日金香和玉英将被卖来王府的人搜罗好了,你便去官府将她们的卖身契放了。”
杨长史看看齐王,又看看许回,“这,那这些人往后怎么办呢?咱们可付了买她们的银子!”
许回冷哼一声,“那些人贩子罪大恶极,你正好奏请知府大人将他们绳之以法!至于咱们府上那些买来的人,愿意留下的,便照着外头的例子,雇佣她们当女使。想回家寻亲的,给她们开路引和路费,好好地送走。”
杨长史见齐王没有异议,便老实应了,起身出门。
齐王这才问:“有什么要紧的?大家都这样办,父皇不会怪罪的!”
许回大喝道:“混账!我才说过,为君者要爱惜百姓,以民为本,王爷这便忘记了吗?”
齐王不解,“下人,奴婢也算百姓吗?只有那些良民才算吧!”
“天下人都是君王的子民,为什么要厚此薄彼呢?”许回反问。
“所有人都是?那罪犯呢?他们也是吗?”齐王疑惑地问。
许回肯定地说:“也是。没有人是天生的奴隶,他们也曾是良家子。君王要保护好良家子,不要让他们被迫成为奴隶。至于罪犯,应当用律法去审判他们,而不该以个人的喜好评判罪责轻重,这便是平等待人。”
齐王眼神依旧迷茫,这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冲击。
远的不谈,单说父皇,他口中的百姓肯定不包括奴隶。整个皇宫都是伺候他的人,他要是真心疼他们,早该将上了年纪的宫女太监放出宫去。
许回并不急着给齐王灌输思想,终究要齐王自己想明白才好。至少,齐王愿意放掉那些被卖来王府的奴婢。
她转而问道:“要就寝了,你怎的还穿着外衣?”
齐王扯了扯衣领,意兴阑珊地说:“原先说要补仪式,自然该正式些。”
许回上下打量了一番齐王,他穿得果然郑重。
宋朝不许买卖奴婢,更不许买卖良民,转而为雇佣制度。
《宋刑统》卷二十贼盗律 第四门:略卖良贱和诱良贱略卖亲属詃诱雇卖良口
中记载:诸略人卖略略卖人不和为略十岁以下虽和亦同略法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因而杀伤人者同强盗法和诱者各减一等若和同相卖为奴婢者皆流二千里卖未售者减一等下条准此即略和诱及和同相卖他人部曲者各减良人一等
还有很多条具体的判决,很复杂。
总之,卖良民不行,卖自己的奴婢不行,诱拐他人的奴婢也不行,卖自己的子女也不行(这个惩罚很轻)。
妻告夫,要坐两年牢。
子告父,处以绞刑。(就是死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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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 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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