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白昼,垂拱大殿内依然灯火通明,掺杂沉香的蜜蜡火烛滋滋燃烧,散发镇静安神的香气,却按不住东哥儿雀跃的心。
她太想得到官家支持,几乎是一股脑将想法倒出来。
“官家,告示只是个引子,臣打算用之作饵,把西北边军中的能人都钓出来,然后再将这帮人放到一块,进行养蛊式训练,能站到最后的那些人,就是我们需要的良才。”
东哥儿眉飞色舞,大谈特谈她的“养蛊论”,粗犷直白的言语,直叫晏白扯了好几次嘴角,暗道不好。
不管是朝堂奏对,还是私下觐见,朝廷对臣下言行举止礼仪都有明确规定,今日东哥儿这般,确是逾矩了。
只不过宗颢并没有因此怪罪。
“优胜劣汰,只选最优,这法子倒是直白。”
宗颢面色平静如水,但从他微微前倾的身体可以看出,东哥儿的话令他生出了兴趣。
只在心中略微一合计,宗颢很难不认同这个法子,毕竟王朝幅员之辽阔不下万里,军队带甲数十万,相比大张旗鼓推行,不如四两拨千斤,采取小范围试点这种方式,如此不仅能堵住朝堂众文臣悠悠之口,也能保证在局势稳定的前提下稳中求进。
这般一想,宗颢顿时对眼前女子大为改观,面上带笑道,“难得女相有如此英雄气,当真巾帼不让须眉,不知女相打算钓多少人?”
面对君王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提问,东哥儿想也没想,“钓多少人倒是还没想好,但大体是越多越好的。”
一想军中激励人的方式,东哥儿话锋一转,“要是能多给饷银作为奖励,我想愿意上钩的人应该很多。”
这俗话说得好,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有这么好的机会,东哥儿当然要多争取一些好处,既为军中同袍,更为自己。
前言后语落入耳中,宗颢面色未动,轻轻点头。
“正所谓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只要能多选拔出一些人才为国所用,饷银这些都是小事。放心,朕会昭令内库拨出足量库银供尔等使用,只管大胆去干。”
提起御笔,本想就手在札子上批红,略微一顿后,沾满朱砂的笔又被收回。
兼听则明,东哥儿一人之辞,宗颢不能偏听偏信,还要看晏白有何想法,如若二人有所冲突,他也好从中协调。
毕竟女相与大学士不睦人尽皆知。
如今难得促成这番局势,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
将笔置于砚上,宗颢又把目光投向晏白。
两人在一瞬间四目相对,晏白从中读出问询之意,看来是想听听他怎么说。
“官家,臣以为女相大人所言极是,军改乃是行变法之事,既是变法当徐徐图之,避免急功近利。”
晏白整了整思绪,接着道:“岂不闻战国时期,吴起、屈子在楚国改革谋求强军之法,但因操之过急,损害闵氏宗亲、权贵士族利益,竟遭其联合打压,最终失败。”
“前朝之事历历在目,我等不能不察、不可不防。”
“是以臣以为,当从三方面着手,其一是定目标,正如女相大人所言,军改便是选良才,此乃变法之核心,一应计划都必须围绕此进行。其二是定措施,围绕如何选良才,结合当下朝堂局势,女相大人提出的选拔训练之法臣无异议,按照此法,既能在维护边军稳定的同时选拔人才,又能以堵住悠悠众口,实乃上策。其三是察民情,变法效果如何,参与者最有体会,我等只需在措施推行过程中定时收集其意见,就能据此适时调整,正如女相大人所言以饷银激励便是极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此推行下去必定逐见成效。”
东哥儿模模糊糊之间听到晏白几次提及自己,其余剩下如听天书。
什么前朝当下、目标计划,每一句都只能一知半解,就不能讲些人话吗?
不过,人和人的喜怒哀乐并不相通。
这边有人心生埋怨,那边之人却心潮澎湃。
相较东哥儿,晏白的话更加打动宗颢。
“爱卿一席话字字珠玑,令朕茅塞顿开。正如孙子兵法所言,取其上,得其中。照此法推行下去,所选之人必能为国所用,实乃大善。”
宗颢抚掌轻笑,坐直身子后抬手提笔,在札子上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一行朱批跃然纸上。
“朕再补充一点,对这些选出的军中良才,不光要犒赏饷银,还要择优加官封爵,分批送到各个军中任职,如此将兵法才能实至名归。”
“两位爱卿以为如何?”
官家许诺加官进爵的条件,东哥儿听了相当满意,跪下来“嘭嘭嘭”,比晏白多磕了几个头谢恩。
君臣意见达成一致,晏白这就要回去润色章程、细化举措。
东哥儿跟着他风风火火地来,又步履匆匆地走,连官家留两人用膳的机会都错过了。
不是,你晏大学士不饿,我可是饿了呀!
再说,皇家膳食她还没尝过,她还想尝一尝呢!
东哥儿不情不愿跟着晏白离开,只留下两道背影在垂拱殿的地上拉长,注视着东哥儿渐行渐远的身影,宗颢眸中光芒闪烁。
苏范的女儿苏罔,行事风格与以前判若两人,宗颢内心存疑,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放弃反对意见,她不受苏范摆布了吗?
不过转念一想,如今局面已然拨云见日,只要与国事有利,其他一切皆是小事。
“着实有趣,就让朕看看你二人合力能做成什么样吧……”
伴随着一声轻笑,君王收敛目光,再次低头批阅公文。
翌日上朝,晏白将所拟章程上奏,君臣二人当着满朝文武唱了一出双簧。
东哥儿本以为战火会波及到自己,没曾想今日这帮文臣似是怕她唱反调,有意避开她,与晏白对峙时,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
直接拿她当空气。
得,既然事不找她,那就好好看个戏吧!
东哥儿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架势,眼瞧着晏白舌战群儒而不落下风,真像黄鼠狼进了鸡窝,大杀四方无一合之敌。
“没想到这家伙看着斯文,吵起架来还真带劲。”东哥儿虽听得一知半解,但见群臣吃瘪,心头十分解气。
宗颢端坐上首,整个朝堂都在他目光俯视之下,看着晏白顺利左右局势,又见东哥儿老神在在地站着,毫无掺和的意思,顿时嘴角轻扬,眼神里透露说不出的惬意。
以往这种时候,作为文臣清流之首,苏罔定会极尽所能制衡晏白,就算不能把事搅黄,也要将之拖入僵局。
如今领头的女相置身事外,剩下的文臣很快败下阵来。
“官家,祖宗之法不可改!”
“官家,军改一事臣反对!”
“官家,臣以为不妥,还请三思啊!”
文臣最后挣扎的话语,宗颢只觉听着悦耳。
显然,这些家伙已经黔驴技穷。
遥想当年大乾太祖兵变黄袍加身,为了拉拢文臣士族压制武将,许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皇权的自我矮化,催生出畸形的君臣相处模式,进而有了皇帝不杀士大夫的约定。
正是这相沿成习的做法,让宗颢登基以来屡屡受到掣肘,很多主张都施展不开。
但眼下已然不同,这是他第一次彻底掌握局势。
“大学士之意见,朕深以为然,众卿家无需再多言,此事就这么定了。”
散朝之后,东哥儿本打算直接去讲武堂,刚到午门外,等候许久的相国府家丁见到她立马凑了上来。
“小姐,夫人让您立刻回府。”
“……”
左右是躲不过去的,回就回吧。
东哥儿十分爽快地踏上回相国府的路,她已经想象到苏范会以什么样的口吻来训斥她,不过她不怕。
东哥儿早就想好了,不管苏范怎么发难,她就死咬一句话,今天她可什么都没说!
马车沿着闹市大街,不多时便至相国府。
东哥儿前脚刚踏入相国府正堂,苏范冷冽的气息就扑面而来,“今日朝堂上你为何一言不发!”
来不及回应苏范的质问,映入东哥儿眼帘的,是一屋子大大小小的文官,光是六部主官就来了三个,侍郎、监察御史这类不下一二十人。
感情这帮家伙练的都是飞毛腿,刚下朝的功夫,就齐聚相国府。
速度比她还快。
东哥儿一到场,所有人目光齐聚在她身上,当中有不解、有忿怒、有疑惑、也有叹息。
最犀利的那一道,是失望。
没错,就是苏范投来的眼神。
“我平日都是怎么教你的,读了这么多圣贤书,就是叫你一言不发,白白让那晏白占了先机,这下木已成舟,你要如何改变这被动的局面?”
苏范显然已经获悉事情的经过,她快步走上前,伸手就要拉扯东哥儿。
苏范以东哥儿未发一言发难,打乱了她原先的打算。
不过她眼疾手快,侧身避过拉扯,依旧理直气壮:“没说话怎么了,难道我说几句话,就能改变局面?”
“还敢狡辩!此等悖逆宗法之事,你身为女相,自然要当仁不让全力阻止。”
“你们脑子是不是都进水了?官家力推军改,你们为何还要阻止?”
两人言语争锋相对,东哥儿一番指责,直将眼前诸人的心情降到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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