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辞走下台阶,伸手搀起元珵,上下打量他:“玉叶金蝉冠,满绣龙纹斗篷,听说还是用天子规制的轿辇送你回来的?你父皇赏你这些的时候,怕不是牙都要咬碎了罢。”
元珵趁势往孟冬辞身上靠去:“那也不抵我一身单衣顶着冷风走进宫,手脚都冻僵了,娘子可怜可怜我。”
孟冬辞出乎元珵意料地没躲,仍旧搀着他,引他往屋内走:“那可好,汤一直在火上煨着,喝了正暖身。”
元珵晓得这一遭是躲不过了,便压低声音央道:“柳姨莲姨都是真心疼我,此事不能叫她们知道。”
孟冬辞点头。
元珵回身朝柳荷笑:“柳姨,我与娘子有好些私房话要说,就不同你和莲姨一块儿过节了。”
柳荷见他俩这情形,早笑弯了眉眼,连声答应着走了。
进了正堂,掩上门,孟冬辞先在桌边坐了,挽起衣袖盛汤,元珵却不敢坐,只立在桌边,小心翼翼地问:“娘子是何时知道我给自己下毒的?”
孟冬辞连盛了五碗汤,在元珵面前摆成一排:“老郎中搭脉之后。”
元珵看着那深褐色不知放了多少名贵药材的汤,只觉得一股子焦香气直冲脑门,只看着便已觉得苦,因而艰难地吞了一下口水:“所以你给他们金铤,就是为了今晚这几锅药……汤?”
“多想了不是?”孟冬辞笑盈盈朝元珵招手,示意他坐:“殿下筹谋良久,既知道药理相互制衡之道,又懂得审时度势,提前服毒布局,寻良机借我之口顺水推舟将这毒声势浩大地收尾,我若不好好配合,怎对得起你这身病骨。”
元珵磨磨蹭蹭地坐下,伸头闻了闻那汤,抱拳跟孟冬辞求饶:“我想出别院,没别的好法子,那毒是半年多前配的了,服之前虽翻过些医书,但也没少受罪,何况若早知道娘子有如此好的计谋,我便不遭这场罪了,没跟娘子说实话是我的不是,这汤……”
孟冬辞将汤碗又往元珵跟前推近一寸:“这汤里的药材,随便捡出一两样,都是寻常百姓一辈子吃不起的东西,殿下最是良善节俭,万不能浪费。”
元珵立马接道:“那就搁起来,这两日我慢慢喝完。”
孟冬辞长叹:“久放于药性不利,我亲自盯着火候,熬了两个多时辰呢……”
元珵心一横,一派视死如归:“我喝。”
翌日,临邺城中盛传,因七皇子所居别院内侍卫阳奉阴违,以私心苛待在内将养身子的七殿下,又违逆圣旨不许他出别院,致他心情郁郁,身子孱弱竟现中毒之象,陛下龙颜大怒,竟下令将别院侍卫全部处斩,共计一百二十九人。
刑场四周哭嚎恸天,热血四溅,化了大片的积雪,围观的百姓无不惊惧掩面。行刑毕,血水漫出一里多,人头滚落一地,下葬的时候分不清是谁的身首,只能挖了个十丈见方的坑,一并丢进去埋了。
此外,皇帝亲口下旨,未免再有人阳奉阴违,七皇子别院除了寻常护院,不再另设侍卫,出行也不再受限。
另赐滋补药材并金银珍玩无数,以作宽慰。
可别院里却没人因此雀跃,女侍小厮们个个缩手缩脚噤若寒蝉,就为这位七殿下突然发起了别的疯。
一个管外院洒扫的小厮探头探脑地问刚从元珵屋里出来的女侍:“怪了,撤了侍卫又不限制殿下外出,这不是好事吗?皇子妃带着伤还亲手炖了汤给殿下补身子,怎地又分院而寝了?”
那女侍捧着那件满绣龙纹的斗篷,压低声音:“许是殿下言语出错,又惹皇子妃生气了罢,殿下独个儿折腾了一宿,守夜的说,他似是一宿没睡。”
“怎会一宿没睡?”
“说来也奇怪,”女侍回头看向元珵的屋子,“昨夜晚膳后,皇子妃一走,殿下立马灭了所有炭盆,叫了浴桶和三回水,据说送进去的都是才从井里拎上来的水,这可是腊月,最冷的时候,殿下不是中毒了吗,哪经得起泡一宿的冷水澡?”
这话经给孟冬辞送早膳的女侍传进了她的耳朵,那小姑娘年纪不大,约摸是真心向着元珵,搁下早膳,还多了句嘴。
“殿下到现在还没起身,也不许人进寝室看顾,别是病了。”
孟冬辞眼前浮起昨夜元珵叫那汤吓得告饶的模样,以粥碗压住笑意,应道:“早膳后,我过去瞧他。”
她到的时候,元珵还浸在浴桶里,冷不丁听见门响,眼也没抬便气哄哄地赶人:“不是说了我不叫不许进吗?滚出去!”
孟冬辞隔着屏风,见他穿着寝衣有气无力趴在浴桶边上,揶揄道:“殿下好大的官威。”
听见孟冬辞的声音,元珵‘腾’一下从浴桶里站起身,溅了一地的水,而后约摸是发觉自己这模样实在不大好看,便又蹲了回去,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娘子这么早过来,可有要事?”
“没有,”孟冬辞转到屏风后,朝元珵伸手,“院中都传殿下身上不大爽利,我少不得要过来瞧一眼。”
见孟冬辞毫无顾忌地越过屏风,元珵又往水里缩进去些:“你们大煜没男女大防非礼勿视之说吗?你怎能……”
“你不是穿着寝衣?我们大煜没你们那些陈腐规矩,”见元珵面色略白,孟冬辞便俯身从水里捞出元珵的右手,给他搭脉,“你服的毒虽相克,但都是伤人根本的东西,解毒还是其次,身子的亏空且得些时日才能补回来。”
元珵呆愣愣地盯着她瞧了一会儿,问:“所以昨日的汤是真给我补身子的?不是你故意折腾我的?”
“昨日的方子都是家父翻遍医书钻研出的好方子,”孟冬辞收回手,目光在元珵右边小臂上的一道疤上落了一瞬,才又道,“只不过虚不受补,过犹不及,家父还没试过搁在一起用。”
元珵:“……?”
孟冬辞转身往出走:“殿下莫要自谦,我确是故意折腾你的。”
才出了元珵的屋子,孟冬辞一回身,正撞见柳荷柳莲在转弯的连廊处站着,似是在等她。
“柳姨,莲姨,”孟冬辞以为她们要问元珵,便转过连廊迎上去,“他没什么事,昨儿晚膳用多了有些积食,夜里没怎么睡,让他多歇一两个时辰便好了,别去管他。”
柳荷柳莲先是点头,后竟屈膝要跪:“我二人是来代殿下谢过皇子妃的。”
孟冬辞连忙伸手搀住:“快别。”
大约是怕叫元珵听见,柳荷柳莲引孟冬辞到后头一处围了兽皮挡风的小亭里坐。
柳荷使衣袖拭泪,道:“不瞒皇子妃,咱们这别院就是个黄金打出来的笼子,殿下九岁搬进来,这还是头一回大大方方地推开了门。”
孟冬辞听元珵大致说过此事,心中本就对元珵当年出现在大煜春闱贡院一事有疑,这会儿见她们二人已对她放下防备,便借此问:“柳姨莲姨可知他当年前往大煜之事?”
柳荷点头:“自然知道,六年前殿下还不是如今这副荒唐样子,虽常因出不了门烦闷,偶尔使使小性子,但心里没有怨,是个风发意气的少年郎,陛下送进别院的夫子和骑射师父都不肯用心教,但殿下单凭自个儿琢磨,非但习得一手好字,还称得上骑射俱佳。”
孟冬辞想起那日食盒里的字条,字歪歪扭扭,笔锋没一处落在该落的地方,她嘲他字迹,他先是怔愣,而后竟也没顺着她的话开玩笑,还有,方才那湿透的寝衣下……
“他右边小臂上的伤,我瞧着伤得极重,是怎么来的?”孟冬辞问:“可与他如今的性子有关?”
“是,皇子妃与殿下成婚有些时日了,虽从没问过我二人的事,”柳荷叹道,“但皇子妃一定觉得奇怪,为何这偌大的别院,殿下真正愿意亲近的,只有我与我妹子罢?”
孟冬辞点头。
“因为六年前,陛下以别院下人照料不力为由,派人将别院中的下人尽数斩杀……”柳荷哽了一声,半晌说不出话。
柳莲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背,接上她的话:“我那时刚成婚两年,尚没有儿女,阿姐成婚早,有个小殿下两岁的儿子,算是和殿下一起长大,陛下一道旨意,数百侍卫闯进别院,除了殿下逢人便砍,那日我与阿姐上街采买侥幸躲过一劫,我二人的夫君皆没了命,殿下为了护着阿姐的儿子,伸手去挡侍卫的剑,叫一柄长剑刺穿了手臂,阿姐的儿子没能保住,殿下也险些失了右臂,后来虽恢复了些,但因伤着了筋骨,总使不上力,非但拉弓射箭不成,逢着阴天下雨或是冬日,便是连写几个字,手都不听使唤。”
孟冬辞脱口问道:“因下人照料不周便派人屠院?”
这分明是元戎在告诫他,若他不听话,身边的人便会因他而死,故她默了片刻才又问:“所以元珵当年是偷跑出别院的?别院当时有多少下人?”
“不算我姐妹二人,一共二百八十七人,近三百条人命,就这么当着殿下的面没了,我二人回府时,满地的尸首还没收干净,殿下就跪在那些残肢断臂当中的血泊里,不说话,叫他也不应,好不容易回了神,他第一句话就是给我赔罪,说他没用,没能护住我的孩子,连尸首也没留住,”多年旧事重提,柳荷抬起去理衣襟的手仍不住地抖,“可殿下当年也才十八岁,未及冠的年纪……”
孟冬辞握了握她的手:“可以元戎的性子,不会轻易放过你们,后来元珵做了什么?”
“第二日宫里派新下人时见到我和阿姐,本是要杀的,是殿下拎着剑以死相逼,”柳莲本还强撑着,一抬眼见着柳荷满面泪痕,便也跟着抹了把泪,“他的手臂还渗血,拿不稳剑,没轻重,颈上破皮见了血,那些人恐不好交代,这才放过我与阿姐,后来大约是陛下觉得我和阿姐两个妇人翻不出天去,没再追究此事。”
元戎的暴戾狠毒孟冬辞在大煜时便已有所耳闻,但亲耳听见这些话,还是觉得心中愤懑难平,二百八十七条人命,还有今晨斩杀的那一百二十九个侍卫,他在位已近三十年,手底下究竟压着多少冤魂?
她不由得想起当年姜瑜入学,她入宫伴读,帝师卫晞教给她们的第一句话……
“柳姨!莲姨!”思绪被一声喊打断,孟冬辞回过神,见一个女侍急匆匆地跑来:“护院传话,宫里来了人!说是要给皇子妃看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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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樊笼初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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