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皇子又是皇子妃,张怀办差的屋里从没这么热闹过。
进内奉茶、点炭盆的小吏个个偷偷往主位上瞄。
皇子在此,他们大人让出主位也就罢了,可为何这主位上坐着的,竟是那位皇子妃?
奉茶的小吏只顾着看人,脚下没留心,出去时险些叫竖在地下的尸体绊个跟头。
张怀本就心烦,皱眉挥手叫他们出去。
皇帝叫他协同老七查这皇子妃遭刺杀一事,就是暗示他和他的大理寺不要往深了掺和此次查老四和瞿众。
按说,他在这回三司推事里头的作用,就是把大理寺这戏台子打扫干净,等着御史台和刑部来唱戏。
自赵千石事发牵连吏部,到兆余斩首胡襄入狱,大理寺除了往出借过几回人,始终没掺和查贪,提胡襄到他这儿,也不过是循着以往的规矩走过场。
皇帝指名要他协助老七查皇子妃遇刺,可这老七很会使唤人,只扔给他个琉歙的线索叫他独自去查,所幸是查着了。
杀手确是琉歙的人,是从与临邺相邻的匯泞城调拨而来,事后匯泞城处的琉歙叫人杀了个干净,可皇室中人遇刺毕竟不是小事,最后只能寻个由头端了临邺里的琉歙来审,可问出结果后,这皇子妃却叫他将此事压下不发。
张怀知道她定然有她的算计,不好多问。
再就是今日审人,他本来只要在定好的时辰前将胡襄领到他手里就行,是孟冬辞提早捎信,叫他准备一个死囚藏于堂内,在天不亮的时候去将胡襄提出刑部,验明胡襄身份时让他与这死囚互换衣裳,再蒙头送进牢狱,真正的胡襄就留在原先藏死囚的屋里。
事情办到此处时,张怀本还有疑,为何去盛奎宅邸搜证据一事明明没什么必要,还要大张旗鼓折腾这一场,直到那死囚替胡襄遭了难。
若胡襄真在大理寺狱中被人勒死,他这个大理寺卿,必会被人扣上监守自盗、与人勾结湮灭罪证的帽子。
可人这么一换,没搅乱查贪不说,还能借此将他大理寺里钉子一并拔了。
非但如此,这一遭折腾下来,那些守在盛奎宅邸外的、非他可用的人,都成了他的人证。
孟冬辞马车里那句“鱼上钩了”,分明是提醒他,她早已预料到此事,且在不知他大理寺情况时便已将这些细枝末节算得分毫不差。
现下想来,真是叫人毛骨悚然。
待屋内没了其他人,张怀站起身,朝主位上正翻盛奎‘罪证’的孟冬辞深深一揖:“谢皇子妃救命之恩。”
他是该谢她,若没有她提前安排,恐怕今日要遭难的,还得加上一个他。
孟冬辞朝他浅浅弯了弯唇角,并没说什么。
张怀坐回自己的位置,迟疑着问:“皇子妃以为,他们栽赃我的理由是什么?”
“和杀邓承贤一样,”孟冬辞垂着眼翻册子,随口答说,“你们活着的时候都不可控,死了,却能成一具有价值的尸首。”
一具尸首,或是一只替罪羊。
张怀品着盏中早就喝惯了的茶,觉得这茶煮得太酽了,一路苦到了心里。
其实他不是不知此中缘由,但还要明知故问这一句,好似这话由孟冬辞说出来,他的心里能好受点。
约摸是张怀的面色实在难看,坐在孟冬辞身侧的元珵压低声音问她:“他这是什么表情?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的。”
孟冬辞顺口敷衍元珵:“我不会看相。”
她是不会看相,但瞧着张怀的神情,孟冬辞知道,此事之后,张怀这人,便能真的为她所用了。
于她现下在洪辽的处境,收人心,无非‘威逼’与‘利诱’。
她利用张怀胆小顾家,以他知晓自己身份作为掣肘,先收了他这个人。
再以他未能施展抱负为而饵,让他凉下去的心头血重新暖和起来。
但仅这两点,尚不能叫这么个滑头惯了的人安心效力。
所以她借此局,救了他一命。
“大人,”外头小吏叩门禀道,“刑部孔大人和御史台邱大人到了。”
张怀应声,看向孟冬辞:“堂审处已设好屏风,皇子妃忙完,可自后堂绕过去,能避开孔昭和邱兆揾。”
孟冬辞点头,指了指地上的尸首:“将这尸首看好了,找个机会暗示御史台胡襄假死一事,在刑部咬死胡襄恶贯满盈前,尽量拖延刑部验尸。”
张怀问:“皇子妃是如何确定杀胡襄的就是刑部里的人?”
孟冬辞轻笑:“原先只是从赵千石嘴里问名单时存了个疑虑,今日‘胡襄’死在你们大理寺内,我才确信当初保赵千石的,不止吏部一处。”
“张大人,”孟冬辞站起身,“你日后能否青云得志,就看今日能将这水搅到多浑了。”
张怀朝孟冬辞恭敬一揖:“必叫皇子妃得偿所愿。”
*
宝和街上,一处极为宽阔气派的宅邸门前,停着一驾稍显陈旧寒酸的马车。
马车里坐着两个身份贵重的人,四皇子元棣和右相瞿众。
元棣面色惨白,低声哀求:“求老师助我渡过此劫。”
瞿众叹道:“殿下当初对老七妻室动手时,可想过事先与我商议?”
元棣咬牙切齿:“都怪盛奎那个废物办事不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都杀不了。”
瞿众闻言,不怒反笑:“殿下真以为你遭此一难,是因为找人刺杀七皇子妃?”
元棣有了些猜想,仍赔笑:“请老师明示。”
“那不过是个幌子,”瞿众冷笑,“殿下忘了此番赵千石事发牵连吏部,是谁数次弹劾,一力彻查的么?
“是邱兆揾,是御史台,御史台背后是谁?是你大哥,咱们洪辽唯一一个嫡皇子。
“当初上元宴会,老七几句话便引得老大变了脸色,此番明显是他二人联手来对付你。”
元棣思忖少顷,摇头说:“我了解大哥,他像父皇,最是多疑,他忌惮我,不见得就不忌惮老七,而且邱兆揾被咱们打压这么多年,绝无可能突然想来咬咱们,我先前与老师说,我觉得老七的这个皇子妃有点儿蹊跷,老师不以为然。
“可老七成婚前连别院都难出,却在最近做出这些动作,交年节设宴时,大哥气盛为难老七,却被她一句话化解,我瞧她言行颇有条理,不像是寻常闺阁女子,所以才想先杀她,权当试错。”
“罢了,”瞿众长叹,“此事已成定局,我的探子回报,说大理寺张怀的人已将临邺的琉歙一窝端了,现下他们敢发难,说明晓得了你命盛奎找城外杀手入临邺这事,躲不掉了。”
见元棣脸色更白了,瞿众伸手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殿下是我亲手教出来的,我那小女儿又心悦殿下,非殿下不嫁,我虽然老了,但总能拼着多年在朝攒下的根基,替殿下将此事揭过去,但殿下当知,咱们现下最大的危险,不是你要杀那女人之事。”
元棣忙不迭点头:“我知,要紧的是今日的第一次堂审,胡襄此人,是咱们的转机。”
瞿众点头,又搭上元棣的手腕:“我已准备向陛下请旨为你和小女赐婚,一旦此事落成,那些尚在中立的老臣定然会投入咱们麾下,届时一个御史台,便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至于胡襄,”瞿众眯了眯眼睛,拨开车帘看了眼天色,“自打赵千石事发,他便已经是弃子了,这个时辰,他应该已经永远闭嘴了。”
元棣一惊:“老师找人杀了他?”
瞿众低低一笑:“自然不该咱们动手,他出事,着急的另有其人。
“张怀在朝堂上混了这么多年,也该混个死得其所了。”
*
张怀到的时候,孔昭与邱兆揾已在堂内等着了。
“张大人这儿,如今愈发讲究了。”
刑部尚书孔昭见张怀入内,指着那满雕着奇石怪树的紫檀屏风笑道:“竟还摆了个屏风?就是这屏风实在俗气,与张大人这满堂清气,实在是不搭调。”
张怀摆手也笑:“可不敢,这屏风,乃是贵人相赠。”
孔昭正欲问是谁,便听屏风后传来一声笑:“孔大人见多识广,我别院里的东西,自然难入孔大人的眼。”
孔昭被这声吓得一怔,试探着问:“七殿下?”
“是我,”元珵的声音隔着屏风,颇阴阳怪气,“我多年在别院养病,眼界自然不如孔大人,可这屏风是我父皇早年所赐,我前日才送给张大人的,俗与不俗,还请孔大人慎言。”
“下官嘴快,与张大人说笑,”孔昭朝屏风拜下,“还请七殿下莫怪。”
屏风有镂花,影影绰绰透着光,元珵依稀能看见孔昭和邱兆揾的影子,因而淡淡说道:“我也不与二位卖关子,今日虽是要审胡襄,但邓承贤之死和盛奎欲杀我妻一事也要有个结果,我耐心有限,还请三位大人先将此事分明才好。”
孔昭立刻应道:“自然要以七殿下为先。”
张怀一边重新请他二人坐下,一边接上元珵的话:“禀七殿下,邓承贤之死我已查明,他本该接手清查后续吏部贪墨一事,但盛奎怕他新官上任难以掌控,便伪造证据骗其到澄怀楼,将他打晕后吊在了澄怀楼与藏珍楼之间的窄桥桥栏上,又在下头燃了烛火,叫吊着他的襻膊慢慢烧断。
“那日之人虽遮了头脸,但我已与澄怀楼见过此人的女子问过此人身形,能证实确是盛奎,他一路尾随七殿下车驾,是算好时辰叫邓承贤摔死在七殿下马车前的。”
邱兆揾立刻接道:“那也是奇了,这盛奎是大殿下的人,大殿下与七殿下一向亲厚,莫说没理由杀邓承贤,即便要杀,又为何要吓唬七殿下?”
张怀先瞥了变了脸色的孔昭一眼,才答:“因为盛奎不只为大殿下效力,他杀邓承贤,是受四殿下和右相瞿众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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