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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眼前一片黑暗,只能被婢女牵着往前走,不知道绕了多少路,踏过了几个门,那股罗府特有的气味也逐渐消散。

被带上了一辆马车,里面熏香馥郁浓郁,不像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脚下软垫像是狐狸皮毛,柔软细腻,身上寒气都被驱散。马车停在一处朱门大户门口,门口女官像是等了许久,赶忙带着她们走进了院子,唯恐因满了几息而掉脑袋。

穿过了不记得多少个走廊,走到一个屋子门前,女官刚进去通传,屋内就传来杯盏碎裂的声音。皇贵妃震怒,所有人都暗自捏了一把汗。

推开那扇门,两侧宫婢低眉垂首,胸膛起伏很小,喘息都放得极轻,即使这样屋内都清晰听闻她们的呼吸。脚步声回荡在屋内,如坠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搅乱了原本的平静,衣摆窸窣声愈发刺耳,不停敲打在鼓膜上。

御窑金砖寒凉刺骨,每往前踏一步,寒气从足底攀,如鬼魂般缠附在身上,浸入每一寸肌肤。屋外春意盎然,屋内烛火通明,却融化不了彻骨寒意。

强光透过眼前丝带,透出高台之上卧躺着的女人糊身影,鎏金鹤炉吐着鹅梨帐中香,贵妃倚在黑漆描金蹋上,一袭流彩织金牡丹纹宫装,髻挽乌云,指尖的镂空嵌丝珐琅护甲轻叩紫檀蹋首,宝石金钗点缀发髻,身姿丰腴难掩其美艳,不愧是有着大郢最美石榴花的皇贵妃。

大宫女俯身向她禀报孟佩兰的到来,可她脸连眼都没抬,只是轻轻动了动下巴。

婢女下跪请安,孟佩兰两手当胸前,俯首微屈膝,行万福礼。

“孟氏女你好大的胆子,让贵妃娘娘等了你一下午,你该当何罪?”大殿之上传来大宫女落霞冷若冰霜的声音,

京城上下皆知贵妃易怒,让她等了一下午定是死罪难逃,孟佩兰赶忙跪下,声音却不卑不亢。

“民女冤枉!民女今日也在罗行头府上等了一下午,申时五刻才见到罗行头,六刻他突然命人给民女蒙上眼睛,说要给民女一个挑战,挑战通过了才允许民女退出药行。不知为何,民女被带来了此地,请贵妃娘娘明察!”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竟有人敢顶撞皇贵妃,真是好大的胆子。落霞愣怔片刻,有些犹疑不定,看向贵妃。贵妃眼皮都没抬一下,轻哼一声,落霞恭敬点头。

“那你可知贵妃娘娘何故召你来此?”

“民女不知!罗行头只说要我要民女诊治一人才可脱离药行,并未告知我此人身份信息及病症。”

一语落,皇贵妃一脚踹开了给她按腿的宫婢,霍然站起,怒瞪着殿下跪伏之人,眼中快要冒火,想必是被气到了极点,鬓边钗环如珠玉落盘震得叮咚作响。

刚要开口,她突然气息不稳,身子失去平衡,歪倒在扶手上,惊得两侧宫婢跪倒一片。落霞赶忙上前扶住,贵妃胸膛微微起伏,她轻拂皇贵妃后背顺气。

贵妃摆摆手说没事,用手指了指台下的孟佩兰,落霞心领神会。

“孟氏女你当真不知?如若被娘娘查出来你有半分作假,你孟氏几百人的脑袋可都保不住了。”

贵妃一怒,浮尸百里,孟佩兰不敢赌,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再三保证自己所言句句属实。

殿下女子额头已磕得红肿,落霞见她应该所言属实,回望贵妃等待裁决。

“她一介孤女独自在京中行商,没那个胆子敢蔑视皇家威严。”落霞听完马上心领神会,免了孟佩兰罪责,让她起身。

事情查清,但是贵妃仍紧皱眉头,揉着额角。可都是徒劳,仅靠揉捏已无法舒缓她的头痛。头痛到快要裂开,华贵面容变得有些可怖。无法再忍受这一切,此刻她急需一个出气口,猛地站起身,双眼快要瞪出眼眶,绝色殊容涨得通红,青筋绽出,面色非常狰狞。

“来人!把罗金典那伙人抓过来,本宫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说完就脱力地跌坐在榻上,胸膛剧烈起伏,额头青筋乍起,眼中尽是红血丝,落霞赶紧扶着贵妃躺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精致木盒,从中拿出一颗药丸,轻轻拍着她的背,把药顺下。

“娘娘切勿动气,等会头又该疼了。”

吃了药后贵妃冷静了许多,胸膛的起伏渐缓,靠在榻上休养生息。

听到消息的侍卫军首领路都走不稳了,哆哆嗦嗦地颤抖着双腿从屋外走进来,话都连不成一句,听完皇贵妃训诫后领命离去,走出门的时候直接跌坐在了地上,盔甲撞击地面的声音回荡在屋内。

事已落定,落霞轻揉贵妃额角,那张精致面容逐渐放松,闭着眼睛,神态慵懒似猫。微抬眼看向一直跪在殿下的孟佩兰,心中的气才消了些。

“本宫听闻你在医馆接诊女人,破了药行规矩。治好了不少人的沉疴旧病,京中百姓都称赞你是菩萨再世。之前还以为是流言夸大,今日一见才知,孟女医果真是女中豪杰。”

虽被皇贵妃夸赞,孟佩兰却没有一丝倨傲,趴在地上的身姿如松柏挺拔,长跪在寒凉刺骨的金砖上却不失半分风度。因为她知道,这是贵妃在敲打,如果流露出一分骄傲,迎接她的是跟罗行头等人一样的下场。

“娘娘谬赞,民女不过是做了应当做的。”

这话激起了贵妃兴趣,挥开落霞和其他宫女,坐起身正视殿下女子。

“孟氏女当真如传闻中那般有意思,本宫喜欢。你与药行颇有嫌隙,本宫原不欲掺和此事。若你能治好长公主,今日之事本宫就不再追究。而那罗金典欺上瞒下,难逃死罪。如若你治不好,你孟家上下就去陪他。以你的聪明才智,肯定懂得该怎么做。”

说完就倚在小塌上,指尖轻点数着时间,还好孟佩兰没让耐性不好的她等多久就答应了,美艳绝伦的脸上露出满意笑容,挥手示意落霞带她去见长公主。

落霞笑着从台阶走下,将孟佩兰从地上扶起,拍了拍她身上的灰,提她取下眼前丝带,还问她跪久了疼不疼。孟佩兰摇头回应不疼,落霞回首望着殿首的皇贵妃,似是还在担心皇贵妃的不适。

顺着落霞的视线看去,孟佩兰发现贵妃不停地揉着额角,低声询问她,“娘娘头疼的毛病是生育长公主时落下的吗?”

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落霞深知京城里人人都知贵妃头疼易怒,却少有人知道贵妃何时发的病,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将孟佩兰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不知此事与长公主生病有何关系吗?”

看样子皇贵妃在怀孕期间的确离开过京城,可她离开是为了什么,一棵怀疑的种子就在孟佩兰心间种下。

“目前还不得而知,可殿中熏着浓香,会加重娘娘痛症,姑姑不妨换一清香。”

台下悉悉嗦嗦的说话声,吵得贵妃头更疼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落霞赶快带孟佩兰去长公主那。

走之前落霞命人换了清心的淡香,打开窗户通风。

穿过繁花锦簇的花园,里面种了很多在外都见不到的罕见花簇,应该都是各地大臣和使臣进贡而来,可见长公主恩宠繁盛。落霞一路上讲了很多贵妃和长公主这些年的病情,内容比起居注上写的更加详尽,这让孟佩兰更加确信心中猜测。

在落霞的带领下走进一处不同寻常的院子,院中门各处都垫了紫檀雕花斜坡,方便轮椅进出;案几都较平常宽三尺,以便坐在轮椅上也能够得到;院中摆设都归列齐整,为轮椅行走提供便利。可见布置院子的人对此有多么上心,为了主人的生活方便竭尽所能。

而这个院子的主人,大郢最尊贵的长公主此刻端坐在楠木雕花轮椅上,一身素雅的宫装,身形清瘦。膝头盖着缂丝锦衾,纤细的五指搭在扶手上。她的脸色浮现着病态的白,两弯似蹙非蹙的柳叶眉,一双含情目,病若西子胜三分。

花瓣掉落在她膝上,应是在此等候多时,眼眸温润,笑容清淡,眼神似见到多年未见的老友般。

“孟小姐,好久不见。”

任凭孟佩兰搜尽所有记忆,都找不到与眼前人相似气度之人,一时之间有些呆愣。

听到有人走进院子,长公主的大宫女芸晴赶忙从房中走出,将手中刚泡好的茶放下,朝长公主嗲怪道,“公主又开始说胡话了,这孟姑娘看着如此面生。公主自前几日从昏睡中醒来,就开始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好你个芸晴,就知道落本宫面子。”

接过芸晴递来的热茶,捏了捏她脸上的婴儿肥,长公主这才心满意足,回过头望向落霞。

“刚刚本宫听见母妃院中一片嘈杂,是出了什么事吗?”

落霞一五一十的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长公主,她边听眉头边蹙紧,最终只能长叹了一声。视线落在了在一旁站了很久的孟佩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让芸晴赶紧给她们找个坐垫来。

“孟小姐请坐,晾了你这么久真不好意思,母妃在头痛犯病时性格会有些暴虐。早先本宫求过她不要迁怒于你,希望刚才发生的事没有吓到你。”

“民女不敢,多谢长公主偏爱。”孟佩兰惶恐地跪伏在地上,长公主虽是皇帝最宝贵的明珠,却没有一点架子,可是今日发生之事让她不得不提起万分注意,唯恐行差就错。

刚吩咐好下人的芸晴叹了口气,走到孟佩兰面前,蹲下将她扶起,牵着她的手,眼中满是赞扬。

“姑娘不必客气,长公主很喜欢您。您为女人谋求平等就医的机会,医德高尚,医术精湛。再说了长公主的病还要麻烦您照看呢。”

又昂扬着小脸望向长公主,似是要向孟佩兰证明自己说的话属实,长公主笑着点了点头。

“前几日我已托陆将军将母妃宫中所有的起居注送去孟府,不知是否有帮到孟女医?”

原来送及时雨的不是陆远志,而是长公主,可长公主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帮自己呢?按下心中疑惑,躬身行礼。

“启禀长公主,民女是发现了些蹊跷之处,但仍需给长公主请脉后才能确定。”

长公主将手放到桌上,眼神慈爱地看着她。在孟佩兰号脉的过程中,眼神一直在她身上,随着时间流逝,无数种情绪闪过她的眼中。

号脉的结果跟孟佩兰早先猜想一致,刚准备起身下跪回禀长公主,就被长公主拉住了手,止住了动作。

“此处无外人,孟小姐就坐着说吧,也不用低着头,你在本宫面前不必拘礼。”

有了这话,孟佩兰才敢抬头看长公主。长公主年岁与她相似,因常年用药,身上总有一缕淡淡的药香。可那双眼盛了太多故事,她看不懂,也因为这双阅历丰富的眼,给长公主添了几分神秘的韵味。

可是长公主突然对着孟佩兰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吓得孟佩兰赶忙又低下了头,两颊像烧起来似的。怎么会有性格这么好的公主啊,还是千娇万宠的存在。

“民女认为是一种叫做婆娑的西域奇毒导致的,中毒者会一直起舞,直至气血竭尽而死。贵妃应是在怀孕的第二月中的毒,表面上毒已解,可余毒已侵入肠胃,影响母体和胎儿,贵妃的头痛和长公主您的腿疾均是余毒所致。”

面上没有一丝毫不惊讶,长公主像是松了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与落霞反应形成强烈对比,她双手紧握成拳,面色苍白,身形不稳,往后退了好几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过往。

颤抖着双唇,落霞痛苦掩面,似是极力克制着什么,紧捏着孟佩兰的衣角。

“贵妃的毒还会复发吗?你可知清毒方法?”

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孟佩兰摇了摇头。

这话如当头棒喝,将落霞一棍子打倒在地,全身力气都散去,只留一副失去所有希望的躯壳。芸晴和其他宫女被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扶她。落霞却拂掉了所有人的手,挣扎着起身,踉跄着步伐,失神落魄地走到院外。

这场骚乱好像并未影响到长公主,她突然叫芸晴去沏两盏江南新进贡的碧螺春,并将所有宫婢全部遣散了,只留她和孟佩兰二人在院中坐着。孟佩兰不解长公主为何这么做,疑惑望向长公主。

遥望西落的残阳,长公主语气肯定。

“孟女医定知解毒之道,本宫知道你的担忧,你害怕会重蹈你爹爹的覆辙,让孟家再度陷入危难之中。本宫可向你保证,只要本宫在世一天,孟家就会长青不倒。”

眼眸轻颤,长公主如何得知爹爹因何而死,是陆远志告诉她的吗?

刚想开口询问,这时芸晴端着茶盏走了过来,长公主示意她先喝口茶再慢慢说。

端起茶盏轻酌一口,盏中嫩芽如雨后春笋,热气氤氲中浮起一缕清新淡雅,好似回到了初春烟雨朦胧的江南,心中不安逐渐减少。可她还是不愿与长公主合作,长公主身上有太多她看不懂的秘密了。

为保孟家平安,她会将长公主腿疾治疗方法告知太医,为的就是不抢夺风头遭人记恨,将孟家从此事中干净摘出。

“民女家父曾留有一西域药典,上面记载了解毒方法,民女会将药方和针灸穴位告知太医,让太医为公主诊治。”

可长公主却循循善诱,希望孟佩兰能接下这门差事。

“本宫知晓你此话是为了保护孟家,可是藏锋就能保证贼人不会来侵害吗?孟姑娘的才干都跨过重重宫墙传入本宫耳中了,本宫不信你是畏首畏尾胆小怕事之人。今日你能逃得了药行的人报复,明日呢?”

沉思片刻,孟佩兰被长公主的话说服了,她孤身一人在京中行商,如若有所依靠行事将大为便宜。依附患有腿疾的长公主虽不是良方,可她深受皇上和皇贵妃疼爱,又是当朝宰相的外甥女,谁都不敢惹这位本朝最尊贵的公主。

轻刮茶沫,长公主吸了口茶香,品了一口杯中热茶,见她神色有所松动,继续乘胜追击。

“本宫知道你进京是为寻杀害你爹爹之人,如若本宫猜得没错母后曾身重西域齐度,至今余毒未清。本宫与你有同样的敌人,为何不解围同盟呢?本宫这棵大树,可比陆将军要牢靠。”

原来长公主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是怎么来的,罗行头只不过是她的顺势而为,这久居深宫的长公主当真厉害。

紧捏住茶盏,强压心中震惊,面色平静的看向长公主。

决定赌一把,她不愿仍人欺凌,也不愿孟家时刻处在风雨飘摇中,更何况藏露锋芒就不能完成心中抱负了。长公主与陆远志都为当朝赫赫有名的权贵,与他们同盟一起报仇,应当事半功倍。

二人对视一眼,长公主勾唇轻笑,让芸晴拿来一块木牌。

“这是公主府的令牌,无论何时你拿着它都可以畅通无阻的进入长公主府。”

达成同盟,孟佩兰接过木牌,将药方交给芸晴,叮嘱她煎药需要注意的细节,又跟长公主约定每隔三日到府上施针。

走前将清除余毒的方子写了一份,交与长公主。

“既如今长公主托心相交,民女便不能藏私。此药方可解贵妃身上的余毒,每日服用一次,月余便可根除。”

唤来在院外休息的落霞,长公主将药方交给她,板着脸训诫她。

“你回去不可将母妃与本宫腿疾有关的事情告知她,母妃知晓定会伤心。药方孟女医已经写明了,你回去仔细煎药,督促母妃按时吃药,月余即可根除。”

眼泪瞬间布满了落霞的脸,双手颤抖着像是不敢相信。接过药方,“咚”的一声跪在地上,猛磕了几个响头,不停地感谢孟佩兰。

“孟女医果真是菩萨再世!娘娘这些年寻了无数医生,喝了数不清多少的药,这病始终毫无起色,太医们都说治不了了。孟女医的恩情,落霞此生不负。”

急忙将落霞扶起,落霞的泪像是那川流不息的瀑布,根本止不住,脸上感激之情多到快要溢出来,哽咽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一双手紧紧拉着孟佩兰,生怕她跑了。

残阳卡在山隘中间,琼楼玉宇吞了半轮落日,斜照穿林,将杏花染的血红,日落西沉,太阳已失去昔时的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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