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将离的脚步猛地止住。
她后退两步，看林身正的眼神惊诧怪异，好像看到什么离奇鬼怪。
林身正心中忐忑不安，却坚定地回视着她的眼，低声重复，“我知道我此言卑劣无耻，但元姑娘，不管外面怎么说，只要你愿意嫁我，我都想娶你。”
这是他这辈子干过最小人的勾当，趁一位男子病危之迹，想要趁虚而入。
元将离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神慢慢由惊诧变得平静。
“外面现在传得很难听？”她语气轻描淡写，说完，甚至不在意地笑了声，“无非是些说我命硬，还未嫁人便克死夫君之类的话，对吧？”
她手掌碰到林身正的手臂，轻轻一推，明明没多用力，对方就顺从地让开了。
她自顾自往前大步走，“我不需要你的可怜，这些对我来说，甚至不足挂齿。”
林身正紧紧跟在她的身旁，固执扭头，看着元将离的侧脸，声音因为急切而稍大了些，“我不是可怜你，只是那些人说得很难听，我很生气，他们是在败坏你的名声！”
想起外面那些百姓的流言，他的脸都气得涨红起来。
元将离只是颔首，“好，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告知。”
她简直油盐不进，自顾自走自己的路，连看一眼他都不愿意。
林身正心中涌现出一股莫大失落，脚底沉重，不知不觉慢了些。
他落后元将离几步，望着她的背影怔怔问：“你是不是怪我，怪我那日宫宴没有站出来？”事实上，自从那日后，他几乎每晚都忍不住想起这件事。
若是那日，站起来的是他，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被下旨赐婚的会变成他和元将离，他可以每日请她来林府做客，而不是听着她去郡公府的消息，握着弓箭发愣——他才刚刚入局，就成了一个局外人。
他错过了时机，也错过了她。
林身正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卑劣人。
明明他先前是很敬佩温世子的，可是前几天，他第一次听到温世子重病的消息后，脑袋里涌出的第一个想法竟是：若是他去世，元姑娘是不是便不用嫁给他了？
他为这个想法而惭愧、懊恼、自责，却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的脑袋。
他踌躇徘徊几天，终于在温世子病入膏肓连御医都退回了这日，忍不住登门拜访——知道元将离无心见他，他甚至没敢向她递帖子，而是直接拜见了元佑。
想起他在书房说出“若温世子出事，他愿请陛下下旨为二人赐婚”的话后，元佑的沉默，林身正愈发觉得自己就是个实打实的小人，他是如此无耻。
可是此时看着元将离的脸，他心中却不安而欢欣。
元将离听到他的话，先是不解，而后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默了下，沉声道：“若是你站出来，未必拦得了万俟伐。”
林身正一怔。
元将离却已不愿再废话，今日心情大起大落，她此时着实疲惫，只想休息。
她带着这条人形尾巴加快脚步，她不说话，林身正也沉默，跟在她的身后一直到扶风院。
见了元将离，里面的小丫鬟连忙问好，元将离颔首进去。
林身正站在院门口踌躇，看着院子里的年轻丫鬟，他知道这大抵是元将离的闺房，没有跟进去，却又不愿此时离开，便傻愣愣地守在门口。
他本以为是元将离不想理他，没想到，她却很快就出来了。
她手里多了个熟悉的木盒，林身正一见，脸色立即灰败起来。
他把两手背到身后，不愿来接，固执道：“既送给了你，便是你的生辰礼。”
元将离静静注视着他的眼，抬起右手，把拇指上那只温郁离送的那枚翠玉扳指给他看，色彩昏黄的傍晚里，那团翠玉会流动似的荡漾着，好像一笼绿水湾。
她道：“我只需要一只扳指，如今已有合适的了。”
林身正嘴唇颤抖着，怔怔看着天光下那抹刺眼的绿，“这是，温世子送你的吗？”
想起那日身穿莲青鹤氅送来扳指的温郁离，元将离眼中蔓延出一丝笑意，她轻轻颔首，把手中木盒往他的方向递去，“我听说你做了八品宣节校尉，回去吧，好好做你自己的事。”
这是林身正新谋到的官职，他想从下层做起，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
他本来还想着，若是她今日答应了，他会更努力，为她早日搏到御赐的诰命……他低着头，看着自己伸出手，将那个木盒纳入掌心，任尖锐的棱角扎进皮肤，也没有松开。
元将离收回手，客气道：“你该走了。”
她的拒绝仍如她的人一般，温和，冷静，没有半点迟疑踌躇。
林身正撑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嘴角的梨涡陷下去，却只让人觉得苦。
他转身缓慢地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对她道：“纵然你此时不愿意，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林身正活着，我的想法就绝不会改变。”
说完，他便抓着木盒大步离去，背影挺拔，却莫名显得萧瑟如孤树。
元将离的心中后知后觉涌起一些疲惫。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一转身，就见**正攀在墙角，蹑手蹑脚地探着头，她不禁笑道：“你这副姿态做什么？跟做贼似的。”
**被她发现，不好意思地笑笑，仍是惊奇地看着已经走到远处的林身正。
她小声道：“姑娘，这位林公子倒是颇为痴情。”
姑娘已经定亲，还是御赐的婚约，眼见着离婚期只有一个月了，对方却还能说出这种话，这让她在觉得离奇之外，还升起了几分敬佩——这话可不是谁都能说出口的。
元将离对她招招手，和煦道：“你过来，我和你近处说。”
**小跑着走近了，满脸期待，“姑娘要同我说什——哎呦！”额头骤然一痛，她捂着头叫了声，哀怨地看着元将离，“姑娘敲我做什么？”
元将离收回自己刚敲了一个爆栗的手，摇头道：“以后不许多话，被人听见就麻烦了。”
**吐吐舌头，连忙应了。
被这么一插科打诨，元将离心情反倒好了些。
晚间吃饭，元佑对着她欲言又止半晌，也没说出什么，还是元将离夹起一筷子鸡丁，随口道：“爹爹不必开口，我已把他拒了，先前的东西也退还了回去。”
元老夫人和元憧憬还在庄子上，饭桌上只剩于贤娘，不解地看着两人。
“拒了谁？这是在说什么？”
元佑也不知如何开口，他踌躇半晌，捧着饭碗含糊道：“一件奇事，我吃完饭再同你讲。”
怎么不算一件奇事呢？男子趁着心仪女子的未婚夫重病之际，趁虚而入，甚至说出“愿意请陛下下旨赐婚”这样的话，先不论能不能成，都能看出此人痴心一片。
若此事是旁人家的，元佑愿意看个热闹，但这事落在自己女儿头上，他只觉头痛。
于贤娘狐疑地看着父女俩，前者抓耳挠腮，后者静静吃菜，她放下筷子，把元佑拉到了一边，皱眉道：“你现在便同我说。”
元佑苦着脸，只好跟她一一讲述一遍。
元将离吃着鲜嫩的青菜，没抬头，也知道于贤娘的视线频频落到自己脸上，也不知是惊疑还是担心，终于吃完，她放下白瓷碗，“爹，娘，我回去看书了。”
于贤娘忙“诶”了一声，想说些什么，又抿着嘴巴忍住。
最终她只是道：“别看太晚，免得伤了眼睛。”
元将离笑着应了，出门前，忽然想起什么，又扭头道：“明日我还要去郡公府。”
说完，她也没等于贤娘和元佑的答复，大步走了。
夜里又下起大雪，元将离睡得很不好。
她做了一夜噩梦，先是梦到十几岁时那个得天花死去的手帕交，满脸红疹，正呜呜地哭，可她明明没见到她得天花的样子，只是分别数日，于贤娘便告诉她那个小姑娘已经去世了。
小姑娘恐怖的脸慢慢变得俊秀，缓缓抽条，变成了另一张熟悉的脸。
这张脸几乎透明，苍白得像一捅就破的纸，像看着她似的还含着温润的浅笑，可是在他的脸上，一只狰狞的黑虫嗤嗤爬动，眼见就要钻进他的眼眶。
“啊——”元将离猛地惊醒。
黑洞洞的床顶映入眼帘，她呆滞地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将军府休息，她转头看了看窗外，半点月光都透不进来，只剩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
黑得像能吞噬一切。
元将离睡不着了，也不敢再睡，她躺了半晌，探手往床下摸索。
床下有个拉屉，她指尖摸索半天，才摸到半圆形的木制把手，轻轻一拉，寻觅出一个木盒来，这个盒子放进去几个月，她都快忘了，再也没拿出来过。
打开盒子，便摸到里面一块温热的暖玉。
夜实在太黑，看不清暖玉的颜色，只剩一点模糊的观音轮廓。
元将离握着它看了半天，才把它重重压进心口，感觉到温热慢慢穿过里衣渗进皮肤，从心底透出的寒凉褪去，她长长舒了口气，重又闭上了眼。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白日见过的那个人，那具一动不动躺着的身体。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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